民国热已经不止三五年，我所理解的民国在脑海中不断变化着。或者柔和，或者刚毅，但总体趋势是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在很久以前，大约是大学毕业之前，我与我的同龄人对于民国的全部概念都来自课本或某些科普读物，上一代人基本不会和我们谈论民国，即使偶尔谈起，也总会冠以“旧社会”或“解放前”的定语。而当我在给自己孩子讲历史时，“旧社会”也经常脱口而出，之后总会反思：自己为什么会给这段无辜的历史戴一顶不光彩的帽子呢？
　　毫无疑问，“旧社会”是一个贬义词，社会本无新旧，只是意识形态的教育对语言进行了改造，生造出一大批饱含丰富政治色彩的词汇和句式。如：最高指示、永远正确、统一思想……而“旧社会”专指清帝逊位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间的这段历史时期，伴随旧社会同行的是黑暗、战乱、饥饿、贫穷、落后，这段时期似乎是中国数千年历史长河之中最黑暗的时代，堪比欧洲历史上的中世纪。后来才知道“旧社会”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民国。
　　人生的萌芽像清晨迎着朝阳醒来的绿叶，翠鸟婉转莺啼，晨露晶莹剔透，满世界全是美好，邪恶全都是遥远的回忆。我的基础教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历史课本对于民国的正面描写几乎为零，而且大多带有明显的政治倾向，平实记录十分罕见。就这样，民国的破落在记忆里扎了根，直到大学毕业在书店遇到几本有关西南联大的回忆录。于是，认识民国从西南联大开始了。
　　联大教授，每一位都堪称学界巨人。很早就熟知的许多自然科学界巨擘几乎都出自西南联大，继后更发现其文史哲教授更是世界级大师，名震海外，只是因政治的原因被官方遮蔽了他们的光芒。从西南联大的光辉不难看出，它所生存的时代——民国绝不可用“积贫积弱”等简单粗暴的词汇去敷衍。
　　随着网络时代的来临，历史的真相越来越清晰，生命的消耗和现实的残酷让我终于学会真正辩证地看待问题。民国的人物像一个个解禁的电影，重放旧日魅影。最让人感佩的莫过于那时学人对时局的态度。这里面不乏饱含深邃哲理的洞见。
　　时下，也有许多学者不再做传声筒，最起码要平和、中正地再现历史。在这些著作中，许多旧人、旧事发人深省。在《忍不住的关怀》一书中记录了清华学潮中的一段往事，以今天人们的价值观或道德眼光来评价历史事件，学潮、青年爱过运动无疑是正确、伟大的，但正如书中所述，民国时期的清华学潮竟不像我们心中所设想的那样纯洁和高尚，领导学潮的清华救国会不仅号召同学罢课、游行示威，而且组织纠察队阻止同学参加考试、强迫教授会同意免考，而之前学校为照顾学生爱国情绪已经把考试推迟了一个寒假！这些举动很让人怀疑学潮的真实意图。
　　民国的魅力还在于言论的自由度、思想的多元化方面。纵贯中国数千年文字史，称得上言论自由的时代几乎没有，先秦其一，民国其二，仅此而已。尽管民国实在谈不上什么安定团结，也不能说多么自由民主，甚至也不及辉煌的唐宋王朝，但是民国毕竟容纳了一大批有意报国的知识分子，对待他们也还算有些雅量，总没有搞什么强迫地宣誓、效忠、思想改造之类的文化灾难，也正因此，泱泱中华数十亿炎黄子孙才走出一群“星斗其文”的联大学者。
　　从历史比较研究的角度看，民国和文革都是两段吸引学者关注的时期，这引力源于对尘封历史的好奇和质疑：五千年中国历史，近在眼前的民国和文革的史料和史家略论却比二千年前的秦汉史还要稀少！当然，民国和文革被隔绝的程度也不完全一致，有关民国的历史记述也大行其道，但大多带有明显的主观倾向性，而这就导致在中国抗战八年、国土沦陷四分之三、国民死伤过亿的惨痛历史记录中竟然“无史可述”！常常被搬上银幕的抗战剧是反复歌颂的《地雷战》、《地道战》，甚至鼓吹儿童暴力的《小兵张嘎》等，而记录辉煌壮烈、山河泣血的徐州会战、淞沪会战、中缅远征军、陈纳德飞虎队等等影响世界战争进程、将日军拖垮在中国本土的大规模护国战役的历史从１９４９年开始就在大陆销声匿迹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为了政治的需要，死伤惨重的战争都可以隐匿，民国的历史除了黑暗还会留下些什么呢？
　　值得庆幸的是，对文人相对包容的民国在几十年后也开始收到回报。记录民国生活的文字越来越多，我们用不着再去翻阅威严的典籍，那里面对民国的记录是冰冷、惨白的定义，只需回过头看看这些民国时期的个人叙事，琐碎的生活细节，看看《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看看《未央歌》，看看《四世同堂》才发现民国也有许多阳光明媚的日子，一介布衣也可以到小酒馆打打牙祭，生活拮据的小市民还不至于卖儿卖女，基层官吏也不都是像歪瓜裂枣的狗腿子。今天，这个庞大的国家，庞大的社会在缓缓前进，而每个正在推动历史的升斗小民并不比民国的祖辈生活得轻松。
　　每个时代都有阳光灿烂的一面，也有阴云惨淡的一面，曾经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总会记住历史的点滴，总会怀念也许并不算美好的乡村和街道，留恋小饭馆里浓浓的酱油味。也许为了某些“崇高”的目标，需要淡化甚至矮化一个时代、改写一段历史，但是，谁能抹去母亲慈爱的目光、玩伴欢快的笑声，谁也无法否认即使在最黑暗的时代，这些目光照样温暖，那些笑声照样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