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有一个亲戚,他是个俊美的少年。因为同在一所学校上学,我们免不了会在校内校外碰面,见面的时候,我没有话好对他说,他也没有话好对我说。我们彼此就笑一笑,有礼貌地笑一笑。
那时候,他是那个女生心中的金城武。只要他一出现在公共场合,那女生就会尖叫“小林!小林!”。她中学里的每一天都是为他活着,他简直就是她的一切。他的名字时刻准备滚出她的舌尖,她就像那些疯狂的追星族。但我这亲戚长得不像金城武。他看上去倒有几分像郭富城和林志颖的结合体。三年来,因为那个女生,他出够了风头,说穿了他也就是空有个花架子。我打心里可怜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她真的太普通了,普通得根本没人拿她当回事儿。最多,一提起他,人家就想起她曾为他昏死过。能让一个人既能昏死过去又死去活来的,这也算是一种本事吧。
那一年,刚升入初中一年级,他站在台上,舞台上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唱着《千纸鹤》,台下一个女生尖叫一声昏死过去。这件事,全校皆知。初中三年,那女生追了他整整三年。那女生家离得远,住校。每天睁开眼,那女生第一件事便是在校门口等他。她站在校门口,不时踮起脚尖,眺望不远处的街角,直到看见他从街角那里转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才会放松。等他走得近了,她便迎上去塞给他一封信,天天如此,一天不落。晴天,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头发留得长长的,几乎遮住了眼睛;雨天,他打着伞,伞打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脸。他始终很礼貌地接过那女生的信件,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容,但他从来没有回过只言片语给她。
这事,哼,要是换了我,我会不胜其烦,我会给那女生一个耳刮子,绝了她这痴傻的念头。明知自己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如此去纵容她?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我始终没记住她的名字。终于,我想起来了,不是想起来她的名字了,而是想起来她还曾经为他割腕自杀来着——也许他之所以没有强硬地拒绝她,大概就是怕她再次自杀吧。女生等待心仪的男生并给男生递送信件的镜头,在电影里总显得那么美好,在现实中却这样地枯燥无聊,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啊。
那女生三年坚持不懈的追求,换来的是什么,我无从去猜测。初中毕业之后,那名疯狂的女生消失在小林的世界,她被父母接回家,大概结婚去了。没了她,小林的日子才算正常起来。没了那女生三年如一日的追求,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升入高中之后,他似乎变得格外平常起来。他的头发变短了,偶像派的走路姿态也丢弃了,他再也不会被人尾随或围观,再也不复初中时候的那般风光。
他,总算是重返凡间。这回,和我成了同班同学。他还改了名字。名字改了一段时间后,我说他:“你这个名字好像还没有从前的名字好听啊。”“我倒喜欢现在的名字。”他似乎不大高兴,“比小林小林的大方多了。你不觉得小林太小气了?”我没有回答他。还是小林叫起来顺口得多,现在这个,硕果累累的样子,实在不中听。
一天午后,平静的教室里出了一点风波。一本《少年》从前排一直传到最后排。那年头,少年少女们喜欢看流行的杂志,并且全班传阅。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每本这个模样的杂志,里面写的东西大同小异,看过一本第二本就可以直接忽略的样子。稀奇的是这一本《少年》的封底上印着他写的几个大字,我恍然大悟,噢,原来他的毛笔字上了杂志了。看着那印刷的他的字体,我对他说:“原来你的字写得这样好,都上杂志了。”他搔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算什么啦。三年来,我不停地练大字,家里哪里都是我写的字。”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低得听上去闷闷的,听着很是费劲,我很不喜欢这样不爽气的声音,但还是真心真意地夸他:“你的字写得大方,很有些气概。”说这些的时候,我想起来那个为他疯狂的女生。因为那个女生,我对他一直有很深的误会,从前他那样子被她热恋着的,徒然只是个花样子。原来这三年,他是这样过来的。他的字写得不大像他,没有偶像派作风,倒是很有些骨气。怨不得面对那女生的惊涛骇浪,他的脸上始终那么波澜不惊来着。我对他竖起大拇指:“坚持这几年,你真是好样的!”他竟有些害羞,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两下。果真,能写这样的一手好字,总也不算辜负了他的长相。
这之后,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天。一天下午放学后,在班里只剩三个人的时候,他忽然拿出一封信,示意我和另一个女生看一看。那是一家出版社给他的信函,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说话,他说:“我到底要不要出版?忽然觉得非常没有意思。”但我翻看着那张信函,和信里附着的他写的那一行字,“怎么了呢?字,这样好。”“他们要求发表要邮寄300块钱。想想是怪没意思的。”“噢……”我看看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出钱。“不过是花钱买个名誉,他们会寄个证书给我。”他解释说。这回我听明白了。原来发表个作品还有这样的弯弯道道。我点了点头:“这笔钱不算少。……”余下的话我没有说,意思是等将来有本事了,还怕没地方发证书么?我不知道他明白没有,空气停滞了半天,才听见他嘿嘿地笑道:“不参加了!要三百块呢。”这件事就算毫无结果地过去了。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女生,她仿佛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大喜欢她,因为我们说话的时候,她老揣着个手,看上去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平常笑起来总喜欢半抿着嘴,生怕牙齿外露一样,这样遮遮掩掩的,太不爽气,也是我对她没有好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也许她当时说了些什么,比如给小林建议,她是非常擅长总结的,只是我没放在心上吧。
对于将来,在我们模糊的头脑里多少是飘忽的。在一所普通的中学里上着普通的高中,谁也无法判断将来会有一条什么样的路等着我们。那个在我们说着这些,一旁冷眼观看的女生,也是一样。那时她已在一些少年类的杂志和小报上发表过几篇作品,听我们说着话,她当时大概又在构思着某一篇新的小说。
知道她会写作,是这以后的事。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是一个隐藏在我们身边的小小作家。她一向看上去总比我们成熟,又分毫不乱,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也许小林知道她出版过作品,不然他不会让她帮忙参考。
在这所普通高中念书的时候,我经常会收到从重点高中寄来的信。我的信件之所以多,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初中好友绝大部分都上了重点高中的缘故。现在这个班级里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能时不时收到那么多的信件。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信件和信件里的字句常常让我感到一种威压,时刻感到自己稍一松懈就没有明天。
高二的时候,学校给我们分派了一个新潮而有思想的刘姓教师。刘老师虽然长得贼眉鼠目,本事倒还是有几样的。他传递给我们一些外界的信息。这些信息让我们更加觉得自己不能固步自封。除了教书外,他和同学们的关系也搞得特别好。
我们班级里有十几个男女同学在课余时间泡在刘老师的家里。他年轻的妻子——从前是他的学生,人前人后地忙碌着,他却神态悠然地弹着吉他,一遍遍地教我们这十几个人唱歌。
小林也成了刘老师的热心追随者。他从刘老师那里学会了弹吉他。从前他就很会唱歌,而现在他不仅会唱歌,还能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了。
那一年的元旦晚会,我们这个班级的人几乎个个能登台表演了。然而,我们并不为了这些欢欣雀跃。唱歌可以调节气氛,不假。但也只能让我们快乐那么一会。上初中时的那种前途无量的感觉,早在日复一日地威压下渐渐泯灭了。曾经高调的初中生涯,就像还没开放的蓓蕾,在我们身上,过早地枯萎了。普通高中的我们,和重点高中的同学相比失去了太多的优越感,总要过多地去考虑明天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