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妈妈得了产后风走了。从此，奶奶一直认为我命太硬，是我克死了妈妈，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女孩，奶奶认为我天生就是白吃白喝也不长力气的人，长大了终究要嫁人。大我两岁的哥哥每天吃着奶奶偷偷留给他的双份点心，而我只有眼馋的份。哥哥一天天被奶奶带着，而我只有被甩给每天下地干活的父亲。
　　   从此，便有个被晒得黝黑的小女孩，被扛在左肩，扎着歪歪的、乱乱的辫子，辫子一甩一甩地随着父亲走路的节奏颤动。父亲倒开心，不停地逗我笑或听我唱歌。他把我放在地头，用一种草毛茸茸的穗，巧手变成小猫、小狗的模样，再采撷很多粉色的狗尾巴花，扎成一个大大花环戴在我头上。然后，他拿起锄头，在毒热的太阳下搂荒。不时看一眼在地头玩耍的我。我在地头玩耍得不亦乐乎，满头满脸的土。孤单了玩腻了，就会哭得震天震地引得父亲重又来哄我。
　　   秋天，父亲用高粱秸秆编了一个漂亮的蝈蝈笼，从地里逮回一只会唱的青碧的蝈蝈，挂在晒衣服的绳子上，里边插上一个大大的橘黄色的南瓜花——那是蝈蝈的口粮。挂在外边是为方便蝈蝈喝到露水，据说能喝到露水的蝈蝈生命力会更强。我在父亲的照看下，和这秋天的蝈蝈一样茁壮。
　　  我八岁那年，刚上一年级。父亲那年刚刚三十九，正值壮年。有人给他提亲，记得那天他俯下身亲着我的脸，问我“给你找个妈妈照顾你好吗？”，我刚开始愣愣的，父亲说第二遍之后，我使劲摇头，之后“哇”地哭了。我那时其实并不知这后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里有老师讲过的“小白菜”的阴影。记得当时父亲平静着，什么也没说。可能正是我的这次坚持，此后父亲再没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就这样让父亲错过了一生另外两桩可能很美满的婚姻。这是我慢慢长大后才意识到的。
　　   父亲一如既往每天早晨5点起来准备早饭，父亲闲下来时，我一如既往坐在父亲的肩头或是腿上和父亲嬉闹。父亲的肩膀好宽，臂弯好有力量。当时的我见到奶奶时，常常躲到父亲身后，偷偷瞄几眼奶奶，不敢说话，也常被奶奶的大嗓门惊得心惊肉跳，而在父亲面前就比较放肆。弄翻粥盆、用水瓢舀水洒得到处都是，我的袖筒也湿湿的，父亲既心疼又生气。父亲高高地扬起巴掌，终于又蔫蔫地落下。对于一个一向被他娇宠惯了的女儿，他又怎么下得了手？一次，说话冒犯了父亲，父亲抄起地上的鞋子，追赶着要打我，我迈开双腿使劲跑。后来把父亲远远甩在了后面（长大后才明白，那时的父亲是故意装成追不到我的样子，让我免去一顿打）。回家后还是被父亲楸出来承认错误，此后便再不敢和长辈出言不逊了 。记得还有一次上四年级，在学校里，脸被同学挠出两寸长的划痕，他竟气不过带我找到同学的家，和其家长理论。这事要放到现在，不奇怪。可放到当时，就不一样了了。当时每家孩子都多，我班两个男生打架，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用砖头砸出个窟窿，也没听说找家长。而父亲则不同，他充当着“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的角色，而且相当地到位，可我当时竟没怎么觉得。
　　   父亲一次次呼唤贪玩的我回家吃饭，父亲一直不让我刷碗、洗衣一直到成年以后。
　　   初中毕业时，因为是否要继续上学的事，爸爸和奶奶争执得不可开交。我从没看到父亲那么严厉过。父亲的脸涨红了。一向和蔼的他，青筋暴跳。父亲认为应该把书念下去，只要自己有兴趣。奶奶终于妥协，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因为上高中的学校距家里十几里地，从此，父亲每天4点半起床给我准备早饭。上高一时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那时是十元钱一本，当时一个班40多名的同学中，只有一、二本。我就像是一个寄生在父亲的爱中的小虫，幸福着，快乐着。
　　   不知何时，父亲的头发越来越白，有空我会用梳子替父亲理理凌乱的头发。不知是不是因为脸越来越瘦的缘故，父亲的皱纹也越来越深。父亲高高的背影少了年青时的挺拔，像一张弯弯的弓。他脸色不好，有些黄，眉头有时痛苦地皱着——胃病折磨的结果。父亲不肯去医院，从赤脚医生那买回“胃得宁”来，胃不舒服了随便来两片了事。可他终究没忘记在冬天里，放学后替带着一身寒气的我接过书包，用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去焐我那双冰凉的手。
　　   随后的两年，父亲在疼痛的梦魇中度过，后来在医院确诊为“胃癌”。当他被病魔折磨得寝食难安，当他瘦弱的蜡黄的脸上滚下疼痛的汗滴，我犹如千万只利剑穿心。都是我，让父亲过早地劳累成疾……
　　   我还没有参加高考，父亲就已经病逝。为了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我忍着歇斯底里的痛参加了高考，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现在，每到了清明、十月初一、七月十五那些日子，或我想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会摆好供果，燃起冥纸，给父亲点燃一支烟，坐在父亲坟前的那蓬蒿草上，和父亲说着话。就像小时候，坐在他的肩头，和他嬉闹。相信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会听到我的声音。
　　       
　　  
　　2010-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