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他十九,血气方刚的年纪,投身军营,穿上了一身威武挺拔的橄榄绿,走在雄壮的行列之中。
那一年,她十二,正是天真浪漫、童心未泯的年龄,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每天背着小书包上学。
5月12日,一个撼动中国人心灵的日子,霹雳一声,天崩地裂,西南震荡。
漆黑的夜晚,电闪雷鸣,大雨飘泼。他乘着一架降落伞,与其他战友一起,从五千多米的高空跳了下去,他们要到地震破坏最严重的地方去救人。
他们落下的地区是地震的震中,同样是一片漆黑,白森森的闪电在地平线上闪烁,到处余震不已,情况不明。但他们还是凭着精湛的技术和过人的胆识安全落到了要到达的地方。
很快,他们与地面的搜救人员会合。在大地的摇晃中,他们的眼前一片废墟,一片焦土,毫无生气。
他焦急地提着喇叭呼喊:
老乡们,你们还有活着的吗?我们是党和政府派来救你们的!
有人劝他说,别喊了,救人要紧。
他们一身水,一身泥,不断地在完整和不完整的瓦砾中寻找。他们用尽力气抬走重压的水泥板,用带血的双手刨着,在每一块破碎的砖头下探寻生命存在的气息。
终于挖出来了,但他们挖出来的多是一些裹着泥灰的冰冷躯体。一具一具的残躯抬走之后,他挖到了一个软塌塌的小人,小人的手中,还紧紧地拖拽着一只瘪皱的小花书包。
血和着泥水沾滞在指缝中,抱着这个小人儿,他忘记了疼痛。他将她拥在怀里,正当他为生命的凋谢感到惋惜时,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热气。
她还活着!他喊起来,然后,用衣袖轻轻将一张布满泥灰的小脸揩干净,擦出本色,他看到了,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女孩。
听到他呼叫的声音,她醒了,半张着眼睛,看了看他,嘴唇微张着,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哥……
然后,再也没有第二声。
2
一柄巨伞下,现场抢救马上展开了。一个医生说,这个女孩在废墟中埋了三天三夜,内脏受到了重伤,血都快流干了,竟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另一个医生说,这个小女孩需要马上输血,但输血后能不能救活,却不敢保证。
十多名战友一齐拥了上来,大家捋起了衣袖,争先恐后地说:抽我的血!抽我的血!
他笑笑说,你们都不要跟我争,时间就是生命。我是O型血,赶紧抽我的!
针管连着他和她的身体,看着细小的橡胶管道变成暗红色,他的心脏也好象应和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他不断地说着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小姑娘不断地安抚:要坚持啊!要坚强地活下来,千万不要放弃!
输血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他扭头看到,担架上的小姑娘虽然昏迷,但呼吸渐渐平稳,心便放下了许多。不知疲倦的他翻身而起,象猎豹一般,又一头钻进了雨雾里,跟上了战友们的步伐,继续搜救遇难者。
在一栋歪斜的楼房前,看着扭曲的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和黑洞洞的门窗,战友们为要不要进去搜救发生了争执。他二话没说钻了进去,谁知道,数分钟之后,房子继续崩裂坍塌,将他困在了里面,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的双脚被跌落的水泥板撞伤夹住,无法动弹。
在轰鸣的雷声和大地的震荡中,战友们呼喊着他的名字,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地将他抢了出来。
还好,他的腿并没有断,只是肌肉扭伤,皮肤严重破损。
3
临时医院的帐蓬里,灯光一片,人流如织,白衣战士们正在忙碌着,断胳膊断腿的人不断被抬进来。躺在活动担架上,他又看到了他救出来的那个小人儿,她就在他相邻不远的病床上躺着。这会儿,她似乎睡着了,她的睡姿很安详。
两天后,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那个小女孩正醒着,她正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帐蓬的顶端。
小姑娘,你还好吧?他关切地问了一句。
大约是听过他的声音,有种熟悉感,小女孩扭转头向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重逢的惊喜。但转瞬之间,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哭得撼天动地。
他手足无措。医生们赶紧跑了进来,埋怨他,怎么把小女孩弄哭了?他更是无从解释。
小女孩继续歇斯底里地放肆哭泣着,边哭边喊:
你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干什么啊!我爷爷、我奶奶、爸爸、妈妈、弟弟都死了!家没了!一个亲人都没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呀?你们、你们让我去死吧……
医生们想要安抚小女孩的情绪,但没有成功。
他吼了一声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哭够了没有?你哭完了,那些亲人就会活过来么?!
小女孩被他的吼声和眼神吓住了,哽咽着,抽泣着。
他拖着伤腿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说:我,我们,来救你的这些人,这些医生们,都是你的亲人啊!
小女孩呜呜咽咽地说:如果我的手和脚都残废了,变成了一个废人,我活着将会比死了更难受啊。这一辈子……这一辈子,我要怎么活呢?
谁说你会变成一个废人?他说:你这不是四肢健全,全须全尾的活着么?你只要躺下安静地休息,我保证,不要十天半个月,你会比现在还健康活泼。
女孩止住了哭声,靠在他的胸口,呆呆的眼神定住了他。
你能做我的亲人吗?
他愣了一下,连连点头,算是答应了。
女孩说:我说的不是一般的亲人。我要的是那个亲密的人,象家人一样的,生活在一起的人!
面对小女孩的直白,他有些茫然:这个……
眼前的战士,穿着迷彩服,坚毅而英俊的面庞上充满着自信的神情。而他,则用善良的眼神回望着这个小女孩,目光里充满了慈爱。
小女孩突然又问道,你能给我一个家吗?你会娶我吗?
想不到,这十分唐突的一句话,令他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虽然,他已经十九了,但从学校到军营,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眼前的小女孩才十二岁啊,她怎么会这么说呢?难道说,她早熟,她的潜意识已经超越了她的年龄么?不过,他回念一想,自己多虑了,这不过是个小女孩儿,或许她还很幼稚,童言无忌罢了。她也许是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孤独,或者身心都受到了伤害,十分害怕,才如此说的。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怎么能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为了安慰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会!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答应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一切就会有希望!
你说的是真的吗?女孩追问道。
真的!他说。
你敢发誓吗?女孩问。
发誓?怎么发誓?他有些懵了。
女孩说: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对着我,对着你的血发誓。
这……好好,我发誓。
女孩这才破涕为笑,孩子气地说:那我们还要拉个勾勾,谁骗人,谁是狗!
4
不久,所有的地震伤员都被转移到了后方医院。
果然,正如他所预计的那样,小女孩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身体恢复得非常顺快。当他能下床拄着拐杖行走时,虽然她仍然有些虚弱,但也已经能自由活动了。他惊叹着生命的奇迹,当然希望小姑娘更快地好起来。
小女孩似乎很懂事,每天粘着他,扶他散步,给他端茶倒水,帮护士给他量体温,吊水瓶。他很快也摆脱了伤痛,要重新回到部队去了。那天天气很好,接他的军车到了,小女孩依依不舍地缠着他,送他离开。临走,他送给她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还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他说: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回到学校认真学习,将来读一个大学名校,你会很有前途的。
你会来看我吗?她问。
会。
那你什么时候会来?
在春天的山花开得最美丽的时候,我就会来。他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