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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盛一家

作者:瘗花秀士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9-24   阅读:

    “这块石头这样平,是谁放上去的啊?”
  杏花遥望着城南那座叫云落屯的桌状山,一脸认真地问。
  母亲笑骂道:“这丫头才傻得厉害,那是一座山,谁有这么大力气放上去?”
  那是杏花第一次上我们家来,或许还是第一次进城来,母亲以一个临时向导的身份,带她观赏周边的风景,熟悉县城的情况,给她详细解说视线所及处每一座山名的来历和物产、每一条街区的风俗特征。
  那时杏花还是个大说大笑的大姑娘,跟我没有任何过渡,一开口就要给我介绍个妹妹(妻子),我急了,抓着她的衣角不依不饶,定要她收回这个馊主意。杏花一边笑一边围着桌椅躲避着我的追赶,可恨母亲也站在一旁嘻皮笑脸地看热闹,根本没有来帮忙的打算。
  大概过了十年,九四或者九五年左右,一个矮矮墩墩、皮肤粗糙、神情呆滞的中年农妇来到我家,母亲让我们叫她昌盛姐,说是杏花的妹妹。我吓了一跳,杏花的妹妹都这么老了,那杏花得有多大?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是不是弄错了,她确定这个人不是杏花的娘?
  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见过杏花的母亲,那个我们叫做大舅娘,不知父亲从哪里认的亲戚。
  “好吃得很呢,硬管(各)满意完了。”大舅娘打了个悠长的嗝,用手抹了抹嘴角,一脸舒畅地说。
  母亲撇了撇嘴:“嗯,才一碗面就满意完了。”
  大舅娘笑咪咪地拉着我的手,说:“老松硬管在行得很,煮面煮得啷个好吃。来,大舅娘没得哪样好东西,给你十块钱买糖吃。”我拼命把手往背后背,不肯接她的钱,母亲也过来拦她:“你自己都没得两个钱,拿给他去乱花做什么?”双方一个要给,一个不允,推搡得几个回合,我抽空就跑了出去。
  晚上父亲有事外出,我和母亲陪着大舅娘坐在火柜里聊天。中途时我们家后面石油公司的退休职工邓孃来找父亲打麻将,后来父亲回来,大舅娘告诉他:“有个妹妹(女孩子)来找你打麻将。”母亲笑得腰都弯了:“妹妹?妹妹家婆还差不多。”大舅娘大惊:“我以为还是妹妹呢。”我们看了看她,其实她年龄也只跟邓孃相仿,所不同处只在于穿着,大舅娘穿的是没有性别特征的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衣服,邓孃穿的是驼色的皮毛大衣,于是都笑了起来。
  连续几天,昌盛都躲在阁楼上,只在早晚饭点时才短暂地露一面。大姐和母亲长时间去到楼上和她密议。我不知她们神神秘秘地都在商量些什么,但看得出来,来客脸上写满悲戚和忧愁,一定是遇上了什么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才来我们家求助的。我猜想着,或许她的家境极为贫困,或许她的遭遇极为坎坷,但就算别人说我无情,我还是很受接受她是杏花妹妹的事实。
  到得第四天上,母亲透了点口风,说是这段时间昌盛正遭遇到严重的家暴,她丈夫是个酒鬼,除了要吃要喝,就是打人,昌盛浑身都是伤痕,没一块好肉,还曾经住过两次院。昌盛提起离婚,但鉴于她丈夫的性格和精神状态,法院根本不敢判决,怕造成可以预见的严重后果。
  又过了一天,昌盛终于下楼了,她们的谈话也因此公开化了。有次我在旁边听到她们说到谁死了,就留意听了一下,得知是昌盛的弟弟最近偷偷跑到山上去上吊了,母亲感叹道:“一个个都这样不把命当回事,也不晓得是造了什么孽。”随后再听下去,竟由此事牵扯出一系列怪事,在昌盛她们家,似乎有着一个传统或者宿命,她弟弟并非第一个以自杀结束生命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她父亲就是上吊死的,过得五六年,她哥哥也服毒自尽了,到了现在,家里最后一个男人也未能逃脱这个规律,追随着父兄前往九泉之下去了。我素来不好事,没有向她们打听其中缘由,只听了个大概,似乎她大哥当年被人诬陷偷盗,因为没上过学,嘴笨口拙,无法自证清白,便以死明志,结果死了也就白死了,没人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她弟弟则因年近三十还找不到老婆,成天被人取笑和羞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一时想不开就走上绝路。说到这些时,母亲不断地长吁短叹,作为亲人的昌盛反而面无表情,像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事情,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最后母亲总结说,如果不是家里没了男人,那人又怎敢这样欺负昌盛。我心里说,这也不尽然,他们连自己的权益都无法保障,又怎么保证就能护得了自己的姐妹呢?
  这事在我心里产生了很大的震荡,跟她们家交往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一家子的事情,以前无论是大舅娘还是杏花,都从未透露过一丝口风,她们给我的印象都是那种底层劳动人民的乐观、简单和亲切,她们也许无知,那是因为没有条件读书,她们也许贫穷,却并不指望得到他人施舍,如果不是昌盛避难到我家来,我会认为她们就像那时千千万万个农民家庭那样,无欲无求地顺应着环境与时代,接受着自己生活与命运。
  过了几天,昌盛跟大姐去了广东。她没有文凭,不可能进厂,就在家里帮大姐做些家务,吃住之外还有些不算多的工钱。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当她回到鹤龄时,整个人都变了样,穿着、谈吐上已变得像个城里人了。
  这时昌盛的丈夫已经去世,她用这几年来的积蓄在城里租了间门面卖起了小百货,不久后经人介绍,她又重组了家庭,男方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老扯。说起这个老扯,在鹤龄可真算得是个名人,他这个绰号就有来历,绝非随口叫的,据说当年他母亲意外怀孕,不想要这个孩子,吃了避孕药想打掉,结果没有打掉,却成了个天残地缺,头是偏的,嘴是歪的,手脚也是扯的,看起来跟中风病人似的。如果因为老扯是个残疾人你就小瞧了他,那可大错特错了,正因先天的残疾,老扯比任何人都更勤劳,刚刚改革开放时,他就先他人一步建起砖厂,生产起了水泥砖,那个时候简易快捷的水泥砖是城乡最有市场的建筑材料,老扯认准了自己的选择,没日没夜地苦干,很快就发家致富,成为县城最早一批万元户,还受到了县政府的褒奖,被授予了“先进个体工商户”的称号。
  昌盛的再婚,被我们认为是最靠谱的一次结合,也让大舅娘感到欣慰。老扯这个人,有钱是其次,关键是肯干,能干,性格忠厚本分,昌盛跟了他,起码不会再遭受家暴了。二十世纪末的鹤龄,水泥砖的档次已经不符合飞速发展的城建要求,老扯也早就改弦更张,开了家旅馆,他们家的地段也算不错,距离县汽车站也就不到两百米,迎来送往的汽车站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客源,因而这个时期的昌盛,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常遇不测、忍辱受欺的村妇,而是一个市井里常见的老板娘了。
  进入新世纪后,在父亲去世、姐弟几个漂泊无定、各种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老家房子被拆迁等多种因素的合力之下,我们的家境与昌盛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变得越发的动荡和拮据起来。衰老多病的母亲已经居无定所,开始时常奔波在鹤龄县老家和我谋生的仁德市之间,而在鹤龄,她最主要的一个落脚点就是昌盛的旅馆。或许是对大姐改变了她的命运的感恩,昌盛跟我们家的关系一直非常好,每当开点什么好生活总会叫上独自在家的母亲去吃饭,然后硬塞给她两百块钱,拆迁之后,她的旅馆更成了母亲回老家处理事务时的长期驻点。
  我是在二零一零年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月,才第一次去到昌盛家。那次是去接母亲,她已经病得意识不清了,住在别人家总不是个事。我乘班车来到离别多年的鹤龄县时,整个城市格局已经大变样,多出了许多街道和高楼,风雨中坚挺了大半个世纪的汽车站也已拆除,变成了分布于城市各个出口的临时停车点。昌盛家的旅馆,那幢在我上初中时颇为气派的三层楼房,在接踵而起的高楼大厦面前,被衬得无比破败与寒酸。走进院子,一个人蹲在水泥旁洗菜,抬头向我打了声招呼,满头油腻的灰发、黧黑如酱的面色、麻木呆滞的神情,显得十分苍老、凄苦和猥琐,我定了一下神,才认出是老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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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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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用云淡风轻的笔触,写了一个远方亲戚一家的故事,或者叫生活,处于社会底层没什么文化的一家人,他们故事或者说生活,平淡无奇,却读来让人感到沉重无比。能给人带来思考的文字就是好文。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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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7

  • 冰斯语

    本来以为昌盛找到了幸福,没想到最后有这个结局,令人为她感到悲哀。我想知道最开头的杏花是怎样的生活呢?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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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冰斯语  杏花我不知道,她可能来过我家一两次,我有记忆的就那一次,后来没听她们再说起她,应该无波无澜、平平常常地过着日子吧,若是过得很好或很坏,多少都会有人提起。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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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昌盛一家的变迁,也渗透着社会的变迁。如果说杏花憨憨地算是可爱,昌盛的沉浮才算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悲哀。
    之前他们一家子的遭遇让人感到辛酸,其实吧,在广大农村也不少见。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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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落叶半床  作为底层人士,最大的特点是不稳定,或许会在某一时期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依靠自己的勤奋过得比较舒坦,但在持续不断的巨大变革中,一个人的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永远跟时代保持同步,这时就会被生活抛弃。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甘蔗,谁知哪截甜”,或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在去昌盛家之前,我还以为她过得很好,是个富婆了,但看到那破败潮湿、霉迹斑斑的旅馆,才发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富有,不然,也未必会做那种事。当然,大多数底层人士并不认为那是不正当的,这些人其实很纯真,很善良,但他们也确实不认为那种事是不法的,法律、文化、社会规则离他们太远,他们像蝼蚁一般,为了生存而辛劳,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202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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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瘗花秀士  对社会看得很透彻,这时写好大文章的基础。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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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瘗花秀士

      @花落无声  人生在世都不容易,坐在电脑边想象生活,永远隔了一层,正如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处于社会底层的艰难和痛苦有无数种,每个家每个人都不同,真实社会的复杂性、荒谬性,远远超出文学的想象。

      2020-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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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瘗花秀士  深以为是。多多把目光投向社会底层的人们,把笔触深入生活的深处,这是作家的良心和责任。

      2020-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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