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英
自从那一天在郊外的田埂上看见那靓丽的颜色时,她决定给自己改名叫黄秋英。
此时她正和知儿穿梭在地铁站的人流中。“你好亮啊!”知儿突然说。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壁的水泥墙和匆匆的人群,可不是,除了黑白灰,她这身橙红色的袍子还真是太惹眼。但很快意识到,她并没有不自在,根本不会有人在乎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些人她全都不认识,行色匆匆的人们,根本没有人会无聊到关注自己衣服的颜色。不安来自她的知儿,知儿总不希望在人群中扎眼,而她正在闪着光,在知儿的眼中,而且是那不怎么协调的光。黄秋英笑了。
当她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邂逅那片橘黄色,她的心瞬间被照亮了。她想起那片郊外的稻田,田埂上的黄秋英恣意地绽放,徘徊在水泥路上的她想起来一句诗:在一条灰色的路旁,我看到开满了花的小径。
诗人的名字,她总是记不住,叫什么迦来着。
总记不起什么,她也并不担心,看看这些花儿呀,只觉得说不上来的舒畅。
在这冗长而繁忙的地铁站,她想起那些花,仿佛阳光透了进来。她扫一眼周围几乎面无表情的匆忙路人,这忙碌的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啊。她转头对知儿说:“我改名了,以后叫我黄秋英。”知儿短短唔了声,没得到明确回应的黄秋英并不伤心,她依旧陶醉在那片橘黄色的回忆里。知儿又在摆弄她的手机。黄秋英无奈地看了看知儿一眼,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很快地,她们出了地铁站,立在满是高楼大厦的街上。街上的阳光很刺眼,黄秋英又陷入眩晕中。
“如果,如果拿我的童年和知儿交换,虽然知儿要什么有什么,我仍旧是不愿意的。”黄秋英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句话。
这天晚上,黄秋英做梦了。她又回到儿时的故乡,铺满青草的小路,清凌凌的水沟,成片的树林,哭哭笑笑的玩伴,那一切的一切,多么虚幻而又遥远啊。
黄秋英并不是不想回故乡。可惜的是故乡早已面目全非。她记忆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片瓦也不留。除了梦里,只有梦里可以回忆,梦里可以思念。黄秋英这次是哭醒了的。她不止一次做着类似的梦,只是这一次,她的嗓子也喊哑了,才知道原来终究也还是一场梦。
顺着路标指示,她穿过繁华陆离、装潢精美的现代街道,走到一条稍显脏乱的街道,路旁的一家客店里一位表姐和她打招呼——表姐刚刚还坐在高档的酒店里对她微笑呢!她继续向前,街道上到处是西瓜摊,推着车子的人们都好年轻!跨过一个个西瓜摊,这才意识到她回到儿时的街道……正疑惑间,路旁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对她微笑——“爷爷!”她大喊。他转眼不见了,她四处张看。走过一条岔路口,爷爷从她身旁走过去,一直对她笑,向着另一条路,越走越远了……她禁不住大哭起来。
黄秋英正是在这场梦里哭醒了的。爷爷早已过世多年,但当她想家了,总会梦见爷爷对着她笑。
她坐在床上,脑子里盘旋着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可以想像出很多的画面,却描绘不出生活的颜色。读了很多书,练了很多习,还是学不会过好这一生。
白日梦(男)
这个女人确乎也没给过自己什么。他恍惚地想。阳光下,樟树叶飞得到处都是。你追我赶,跑得好不欢快。她的头发也在风中飞舞,头发下是张掩不住憔悴的发黄的面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其实又何止是她,老去的也是他。
这天早上他要她为自己照张相,照了好几张,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女人,眼里简直没有自己了,把他竟照得这样丑!他生气,这哪里是他喜欢的样子,他不满意现在的生活,不满意眼前的一切。老婆,孩子,哪个才是自己的。自己拼死拼活,也难得换回她的笑脸。她究竟这样耷拉着脸有多久了?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
他要的生活很简单,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如此而已,这个女人却说根本满足不了他。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怎么就把日子过得如此窝囊起来呢。
女人嘲笑他,封建农民思想。他打小就在农民家里长大的,怎么能不是农民思想?这个女人压根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听听她说话的声音,对孩子的态度,简直就不是个女人该有的样子!丁点温柔,半点耐性也没有的。他闭了眼睛,觉得他完全没有自己父亲拥有的那种幸福……他的母亲,任劳任怨,父亲打她骂她,她也毫无怨言,她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儿。
想到这儿,他愈生气了,照出来的照片更不能看了。这样折腾了大约十分钟光景,他的耐性用光了,他劈手夺过手机,恨恨地说了声:“不照了,越照越难看!”
“难看?当然不会好看,你那脸……”
女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他火了,摔门而去。她怎么就是学不会闭嘴呢。
这几年净在吵架中度过了。他闭了眼,不想她,不要再想,再想也是奢望。农民思想……他时不时想起女人的话,“你真该找个只知吃和睡的女人!”她的话里透着刻薄,话里的笑意已不是友好的了——她在那笑里脑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画面。作为一个老婆,不愿意管丈夫,也不愿意管丈夫的钱,还美其名曰给你空间和自由。到底是不愿意还是不屑于管呢?看看人家刘汪和贾成的老婆成天电话打到爆,打得俩人直叫烦。这俩人还时不时在外拈个花惹个草……女人却说正是因为他们没空间,不自由。自己呢,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他哼了声,自由得想烦都没得烦!
想到这儿,他忽然很想回家,然而家在哪儿?三代同堂,欢声笑语。饭菜可口,吃着喷香。如今倒好,娶个口味寡淡的女人,少盐少油,少酱少醋。她简直太不适合成家了,真适合当尼姑。他感到一阵悲哀,自己压根没有父辈的半点幸福。
退一步说,儿时的家么,早就不再是记忆里的家了。农民富有了,楼房林立,只是泥土没了,树没了,有的人家连院子也没了;有院子的又没阳光,缺少树林的村庄,没有鸟鸣鸡啼的村庄,只剩老弱病残的村庄,到底还是不是农村呢?他没有力量去改变故乡的现状,只是一个悄然失去土地的人,更没有领导人物的魄力和作为,他只觉得累。
白日梦(女)
他在呱呱地对她讲着人所共知的道理。他的嘴一张一翕,她的心一忽一忽地下沉。
如果道理有用,世界早就安宁了。她在心里嘀咕。尤其是对老婆讲道理摆事实的人,简直没得救!没有女人想找个说教者,这男人丝毫不懂。他依旧手势翻花,唾沫飞扬。
忽然间传来沙沙的声响,正疑惑是什么,才发觉地上点点,噢,雨在此时下了起来,落在地上,叶上,水中。这景象多美啊。雨声打断了思绪,让她从那纷繁芜杂中抽身出来。她本来还在想着如何与世界和解,雨就这样下起来了,平淡无奇,那点感触早被风吹远了。
那些镜像,如同没有打磨的时光,楞角分明。是什么让她对生活失去了耐心,对身边的事物失去了期望?是她处理过的一个个情感纠纷,还是身边早早离世的同事?
那个曾经美如三月花的同事,几个月前过世了。她去的时候,同事的老公脸上淌着泪,那副悲伤的样子实在不忍让人直视。她的死因再平常不过,一个被耽误的妇科病,恶化了,末期了。恶化的原因也是她“不愿意”治疗,本来犯上这种病,一刀切除就好了。她却采取了保守疗法,为了有目共睹的那一份完美。她老公的悲伤大概亦源于她对完美的执著。想来她是想留给他一个完整的她。是的,在这里,她现在想,仅仅是完整罢了。只是谁曾想,当初这个悲伤的男人这么快就娶了新欢: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妙龄女郎,纤纤十指水晶甲,妖娆而迷人。人情多凉薄,这还不到半年哪。
也或许是上次的体检结果让自己灰心丧气。这些年不觉间又添了些症候,身为人夫的他竟不谙她的苦楚,在那些她为之失眠而痛苦的夜,他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