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乘坐的是119路,公交车掂着四个蹄子在街道上缓慢而行,她嘴里不由得冒出两个字:老牛。也许是听到了她话,车子干脆停住了,车门打开,没有见上来乘客,却上来一头牛!一头地地道道的陕西秦川牛,四肢健壮,体格硕大,犄角威武,毛色黄亮。还是一头公牛,睾丸硕大,散发着雄性的霸气。对于这个狭小的空间来说,这头牛是绝对的庞然大物。向梅生活在农村,对于牛并不陌生。但这头牛不像她以前看到的牛。它不是站在一堆牛粪上的那种全身散发着熏人臭味、蚊虫环绕在四周、嘴里流着哈喇子的令人生厌的牛。它全身干净,毛皮柔顺,好像在高档理发店捯饬过一般;更难得的是它温文尔雅,颇具绅士风度,令全车的人对它刮目相看。在它左边的一个美女,看见它不但不惊讶,还发出莞尔一笑。牛也深情地伸出舌头,在她脸蛋上舔了起来,顿时一片羞红飞溅。这么多情的牛,向梅不由得感叹。牛尾处,也有一少妇,头上有一堆苍蝇,牛似乎有觉察,伸出尾巴,像神仙的拂尘一样,给她驱赶苍蝇。多么怜香惜玉,向梅甚至有点敬畏,真是神牛。而车里的男人们,有点不耐烦了,一脸不屑,很吃醋的样,同时,浑身难受,立刻长满臭虫,到处乱爬。向梅心里骂道,活该,谁让你们都是木头呢,不,是蠢猪。
到站了,向梅下车的时候,有点恋恋不舍,回头看了一下这牛。她似乎没看见牛,只看见硕大的牛眼像一面镜子。那镜子里有一个女子。柔柔的皮肤,可爱的脸庞,花瓶的身材,可不是在镜子里,而是镶嵌在一粒硕大的水晶之中。而这颗水晶可不是一般的,是鲜活的,它滋润着别人的美。她知道这是学校人见人爱的自己,文学生向梅。牛还是一副车未到站或者根本不想下车的样子,悠悠然地扮演情郎哥。向梅无奈地下了车。她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校长大人化装成清洁工在,拿着一个长长的钢叉,假装那是扫帚,实际上眼睛一直瞄着门外。钢叉在地上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完全不是加减乘除,那是他的心思,让人费解。向梅正在解读校长的时候,后面响起咚哒咚哒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天啊,那头牛竟然也下车了,走到校门口。不,是奔跑到了校门口,速度很快,向梅差点来不及躲闪,那牛就冲进门里。校长似乎正是在等那头牛。他举起钢叉,迎头便刺。牛并不躲闪,但钢叉从它光滑的皮毛上划过。牛也很勇猛,用犄角刺向校长的腹部,校长紧急躲闪。二人大战几十回合,看得向梅脸上堆满树叶。最后,校长体力不济,被牛角尖挑起来,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子,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人事不省。牛没有了阻拦和对手,疯狂而得意地冲进去了。
向梅想去扶校长起来,可是有好多人自发地组成人墙,把校长围在中间,似乎等着校长起来给他们讲话。向梅挤不进去,于是,就满校园去找那头牛。花园,桃林,图书馆,教学楼,科技楼,食堂,到处都没有牛的踪迹,连一坨牛粪也没有见。她焦急地向遇见的学生、老师以及真正的清洁工们打听:看见一头牛没有?每个人都说没有,而且是一幅并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是在有意隐瞒什么。她回到宿舍,把见到的一切告诉几个闺蜜。她本以为大家会惊得跳起来,可是一切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每人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五月的阳光和鲜花。只有她的下铺说了一句:是吗?也许,大概,可能,反正,说不定……她向来如此,对任何事情,不否定,也不肯定。这宿舍没救了!简直是猪圈,一群猪猡!向梅刚刚骂过,就发现自己错了。宿舍的水三尺深,五条鱼儿在里面静静地游着。向梅愤然地跳出来,留下一片慌乱的涟漪。
她在校园游荡。终于,她碰到一个人,她很信赖而且对她很好的人,她的中国近代文学史老师呼延损。呼延老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密布。她问,老师,有没有看到一头牛?老师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道,看见了,刚刚又看了三眼半。在哪里?向梅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来,跟我来。老师拉着向梅的手,在校园里疾走,引来一片眼光的涟漪。向梅脸红红的,那些正在的开着的花儿也是红红的模样。要是别个老师,也许不敢这样拉着女生走,如同胁迫良家少女,即便是拉了,向梅很可能翻脸。但是,呼延老师那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向梅最崇拜的老师,有崇高无邪的质地和颜色。
她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回家就滔滔不绝地给自己的妈妈赞美自己的文学史老师。妈妈听得眼睛瞪得像牛眼。她以为老师是个帅哥,未婚,或者有暂短婚史,或者夫妻分居,总之,女儿要被这老师给耽误了,将来一事无成。当听到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时,才把心放在肚子里。向梅说话还是留了许多余地,如把她如何喜欢和爱慕老师没有完全托出,因为母亲皱在一起的眉毛像坎坷的山路,让她退却。
呼延老师拉住她穿过樱花路,走过紫藤花桥,还是没有见到牛,向梅有点急了,说连一坨牛粪都没见。呼延老师笑道,难道路上那么多牛粪你没看见?向梅竟然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呼延老师指着一群下课后往宿舍走的男生说,那些不是牛粪?将来都插满鲜花。
向梅笑了,脸上的笑纹一直延伸到心里去。她不稀罕那些小男生。大一的时候,那天风大,树叶子乱飞,一个男孩子似乎借了风力,飞也似地跑过来撞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眼镜都打碎了,就在的双方都在地上摸索着找眼镜残骸的时候,男孩自作主张地把满地的玻璃渣变成了玫瑰花瓣,把本来应该说的“对不起”偷偷改成了“我爱你”。向梅觉得太离奇了,男孩子竟然是这样的浅薄。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浅薄,还故作深沉,说,约个时间见面吧,我给你讲三国故事,我们家的地底下就是三国古战场,至今可以听到金戈铁马的厮杀的声音。向梅说,还是你一个人到地底下去听吧。
也就是那一天,呼延老师给她上第一课。老师站在讲台上,虽然向梅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那肢体语言,潇洒儒雅,不像有的老师,讲课一点风范都没有,枯燥无味,或者口吐白沫。她会跑出去,在教室外面做一个白白胖胖的虫子,趴在那里,晒太阳,啃树叶。此时,老师也趴在讲桌上,啃书本。作为白白的虫子,她说,老师,你老人家胃口真好。可是,遇上呼延老师,是她没想到的,原来学校也有这么好的老师。当然,不光是讲课的台架和风度,像个好演员,而且内涵也精彩,风趣幽默,知识渊博,城府很深,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不知晓,能做活百度。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看清楚老师的面孔。下课的时候,她问同桌,老师多大年龄?我没看清楚。同桌笑她说,要看帅哥吗?下节课把眼镜戴上自己看啊,我讲述要收费的。到了第二天,她看清楚老师了,比自己的爷爷小,但比爸爸年纪大,心里有点凉。但是,年龄大的人有年龄大的风韵,她是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大的人交往。她知道是她的恋父情结又萌发了,窗外的叶子在春天里也萌了嫩黄的芽子。在父母之间,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更喜欢妈妈,而她从小更喜欢和爸爸耳鬓厮磨。她喜欢爸爸的坚实的肌肉,针一样的胡子。到了上初中,长得跟爸爸一般高了,还是要和爸爸手拉手,非常清热地像情侣一般走在马路上,故意要引来别人奇怪的目光。可是,爸爸在她高考的前夕,因为车祸去世了,她的心里了残缺一块,太阳也缺了一块。
呼延老师不但课讲得好,而且善解人意,特别关心向梅,比如她过生日的时候,写首诗歌送个祝福,邀请她一起卡拉OK等等。向梅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老师,就像喜欢自己的爸爸,就像喜欢上了太阳。有一次,老师请她吃饭,走在路上,她拉住老师的手,感觉像拉住了自己的爸爸。但是,又不像,这是一个男人,他手里的男性的能量顺着皮肤传遍了向梅的全身。她有点儿害怕,心里有个萌萌的小兔子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