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小城，我只是来寻找儿子，准确地说是来寻找儿子的遗物。我已经有九年一百零九天未见到儿子了。在这九年零的一百零九天中，儿子本是一个天经地仪存在于宇宙间人世间的不容怀疑的事件，可是仅仅一个遥远地区打来的电话通知便宣告了我的儿子，我的阿力，我的真实的阿力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这个轻描淡写的电话怎么都觉得那么的不真实，或许是距离的缘故，但它又是那么致使，那个电话听筒分明是射出了一粒子弹，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突然像死去了般，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阿力象一个梦没有了，连他最后的一个模样、一个表情、一句话都没有给她这个生他养他的母亲留下来。我的苦命的儿子阿力，你去了哪里？我现在在这个热闹的小县城怎么看不到你存在的一丝痕迹。这里的人们是那样的欢乐，你的母亲，我，在这个小城中却是这样的孤独无依，你好狠心呀你，九年一百零九天了，你在这个热闹非常的小县城里生活过，这里肯定留下你的足迹，你的体温和你的声音，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你的一丁点的讯息？你的母亲在这九年零的一百零九天中，在另一个遥远的县城天天扫着大街也时时感受着你的快乐，你的希望，你的未来，而今我来看你，不见你的人也不见你的快乐，却只看到别人的快乐和这个小城的繁华，你知道母亲此刻已经心碎了吗？你知道母亲破败飘零的心境了吗，虽然这里正在进入春天。
　　二
　　我的阿力也是春天生的。那是怎样的一个美丽的季节啊。阿力的爸爸的那个神情真是令我一生都感到温暖。那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可是每每想起，竟比真的还要真切。他从生产队一回来，还顾不上洗手，便赶过来抱起他的小阿力，一个粉团似的的小脸和一个土坷垃似的大脸紧紧挨在一起，这样的情境，使我相信儿子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阿力的爸爸苏哈是个劳动能手，他力气大，干活速度快，不惜力气，挣得工分一个人能顶两个男劳力。小阿力四五岁以前家里光景还很不错，小家伙长得又白又胖，又有力气，象他阿爸一样。而且他非常懂事，还不到三岁就能帮着我拣菜叶，能给他爸拎鞋子，取帽子了。虽然做起事来，往往超出他的能力，常常闹出好多笑话来。可现在一想到却又不得不让人心碎，禁不住一次一次地泪如雨下，我的眼泪好像永远也用不完，好像唯有眼泪才可以冲淡淤结在心中那块痛，可是我的眼睛却因眼泪而越来越视线模糊了，现在既然我已经看不到这一切，那就让我瞎了吧，让我再也不要看到那已不属于阿力的一切了吧。
　　我的阿力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有享福的命。在阿力八岁上，他已经有两个妹妹了，最小的才两岁。也是才上小学的时候，他就过早地就担负起来看护两个妹妹的工作。此时的家里包括阿力的爷爷奶奶总共有五口人，我那边的爸爸妈妈也要经常周济，尽管我和苏哈拼着命挣工分，可是家里吃得还是非常紧张。吃干饭的日子越来越少，肉几乎是不知啥滋味的。大多时候，清清的下点白水煮面条，孩子们都吃得碗底精光，要是有一点多余的馕，那就是孩子们最无上的享受了。阿力每天上学，几乎都是空着肚子去的学校。中午回家，看着孩子走路都在飘，及至到家，面容焦黑，嘴唇泛着一层层的白皮皮和血口口。我这做娘的，看着紧巴巴的锅底，心如刀绞。阿力的爸爸更加沉默了，他连孩子都不看，回到家中沉着脸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一刻也不闲着，可过来过去就那几样活，劈柴、挑水、垒墙角。他也是没办法呀，做为一个大男人，怎能忍心看着孩子们饥饿而没有办法呢？
　　这一年的秋天，苏哈晚饭后兴冲冲地对我说：“娜萨，我有一个好的打算给你说说，想听听你和孩子们的意见。”
　　我说：“有什么你就说嘛，而且你是这个家的大男人，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苏哈说：“队里的粮食总是很少，荒地也没法再开了，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大了，饭量也越来越大了，咱们俩的工分不够一家人的吃饭。生产队的大牲口（牛、马）大部分现在闲了下来，今天队长说冬天赶牲口到山里放牧按两个劳力平均一天的工分算。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冬天大部分劳力都挣不到多少工分，放牲口还可以多拿工分，咱家人多，我必须去挣这个工分了，另外还可以打打野生，给你和孩子们补补身子，瞧你们一个个都黄飘飘的，哪里还有点人样。”
　　我说：“那可是个苦差，山里又不安全，我不放心，你还是别去了，放牲口出了事的可不少，现在一说冬天去山里放牲口都采取抓阄儿的形式，谁还主动揽这档子事呀。”正说着，阿力的两个妹妹突然哭着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看她俩的样子，我和丈夫预感到阿力出事了。跑到院门外看时，提着半桶水回来的阿力昏倒在了家门口，水泼洒了一地，孩子趴在地上，我和丈夫赶紧抱起阿力，狠掐孩子的人口，半晌阿力悠悠地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孩子面无人色，眼睛沉陷，骨骼突兀。我知道孩子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的晕厥。这已经在阿力才九岁的生命历程中发生过三次了，他阿爸和我都不让他干这些活，可是阿力就是不听，缸里一没水他偷偷地河里提水，一有空没独个儿出去拾柴禾，为爷爷奶奶端水送饭，为两个妹妹做这个做哪个，争着为家里做活儿，俨然一个大人的心理，可他还只有九岁呀。
　　苏哈再次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娜萨，我决定了，今晚去队长家里，明天要是没什么事，就可以进山了。”
　　我抱着孩子，别过脸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三
　　直到阿力的两个妹妹都上了学，阿力也刚刚进入初中前的这几年里，因苏哈依提的放牧，家里的确再也没闹过饥荒，每次进山回来，丈夫总会带来一些惊喜。野山羊的肉干呀、酸马奶呀、酪旦子呀，孩子们因面恢复了健康的身体，看着孩子们生气勃勃的样子，我也渐渐忘记了丈夫苏哈山里放牧的危险，但危险也就在我把它忘记的时候悄然来了。
　　那一年的冬天，我和孩子老人们晚饭后，安顿他们睡了后，夜里风很大，门、窗、甚至房子都在瑟瑟发抖，我的心无端地特别乱，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风渐渐小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可刚一合眼，就看见，阿力的爸爸苏哈推开屋门进来了。我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这大半夜回来了？”苏哈什么话也没说，他的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笑了笑，想说什么，嘴角嚅动了几下没说出来，犹豫了片刻他又转向要走。我大声地喊道：“苏哈，发生什么事了，刚进门你就走？”苏哈慢慢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色很害怕，白的惨人，他还是一句话不说，不紧不慢地解开他上衣的扣子。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胸膛，还是一个黑黑的大窟窿，里面血肉模糊。此情此境我骇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哈于是合上脱衣服的扣子，又对我笑了笑说：“娜萨，照看好孩子，记住，以后我的哪个孩子都不能去放牧。”说罢随手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大喊一声：“苏哈！”
　　阿力醒了，我推推我说：“妈，怎么了，说梦话了！”
　　我看看平静的房间里，除了我和阿力，别的孩子和两个老人都睡得很沉，轻微的鼾声传达出夜的沉寂。
　　“妈妈，你出汗了！”阿力的手轻轻擦我额头、脸上的汗。我说：“没什么，阿力，你睡吧”。
　　阿力说：“妈妈，你梦见爸爸了？别害怕，有我呢！现在我也是你们家的男人了。”
　　我被他逗笑了：“怎么是‘你们家的’？”
　　爸爸是正式的男人，我是爸爸不在的时候的临时男人。”
　　童言无忌，童言也是神的传话，我被阿力的这句话又惊出一身冷汗，心里说：“你爸爸出事了，”说罢连衣服也没披就冲出了门外。
　　我踉踉跄跄摸黑来到队长家门口，哭喊着叫醒了队长。要他赶紧组织人员进山找我的苏哈。队长很不耐烦地说：“做个噩梦也找我，你这疯婆子，还要不要人活了，是你家坑洞煨得太热了，烧了屁股了乍地？勺婆子，赶紧回家睡觉去！”然后狠狠摔上门，任我怎样呼号，他再也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