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有另一个故事。长沙市公安局刑侦科的张科长,为了躲避“砸烂公检法”的造反派们的追杀,逃到了我家,被我外婆藏到了柴房里。造反派们没有搜到他,悻悻而去。张科长跪在我外婆面前,感激我外婆的救命之恩,正式拜我外婆为干妈,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我的舅舅。好长一段时间,我看电影《南征北战》,里面有一个敌张军长,那个狼狈样,一看就好笑。我就想,当年,造反派眼睛里,老张恐怕也是“敌张科长”吧?
1992年的黄泥街头,我就在“敌张科长”、谭杰等人一起合伙开的书店里打工,在书堆里滚了几个月。外婆去世的时候,已经是1999年,“敌张科长”没有来给她送终,原因是我们没有告诉他。
没有想到的是,黄泥街头,我又和另一桩机缘失之交臂。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时候广广就在离我们店铺的不远处,开着另一间书店。
我曾问佟辉,你还记得广广吗?他说,他的印象,止于广广是出了车祸以后,休了学,留级到我们班的。我说,广广的父亲原来是军分区的首长,他十四岁时,开着部队的越野翻了车,压断了一条腿,但他是一个自强不息的人,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学后我们两人失去了联系。可惜,当初我们没有在书市遇见,如果遇见而合作了,将是我们俩的幸事。不必说强强联合,至少,我们对事业都是很投入的,一定会小有成就。
回想起中学毕业后,第一次遇到广广是在1990年。我在第一个单位担任财务,与另一个小伙子一起到银行去押款回来。款项有一百多万,全厂职工的工资,活命钱。为了怕出现《黑道》里描述的那种劫夺意外,老板将她的坐驾和司机一并交给了我,一百多万呀。那时,百元大钞还未流行,我们在银行里不断地数着那些钱,数了一个上午,装了一皮箱。
车经过一个街道的时候塞车了,我把脑袋伸到外面去看,意外地看到了广广。广广拄着单拐,兴奋地叫着我的名字,又问我在干什么?由于车上押着款,我支支吾吾地不便实说,话没说两句,车就开了。
广广追着我的车大声地喊叫着说,朱晓琳你觉得如何?要不要我牵红线啊?我皱了皱眉,心想,他说的是哪个朱晓琳?妈妈的吻么?
当然不是,广广说的是我的女同学朱晓琳。他知道,漂亮的朱同学在我的心中有着女神般的地位,我内心是非常喜欢她的。如果说初恋是酸涩的,那么,暗恋就是生冷的,中学时代大家都不成熟,那年月,毛头小子们没有一个知道如何表白。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广广跛着腿跳了跳,消失在我们的车后。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为了我最爱的朱晓琳,我也努力过,我去过广广原来的家,因为只有他知道朱晓琳在哪,想求他从中作阀,没想到那儿已经人去楼空。不久我又去过两次,那套房子里住进了一家陌生人,一问三不知。
再见广广时已经是2014年。他喜欢到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吃早餐,此处下岗小店的面粉很有特色。他经常是开着车,从遥远的河西过来,吃碗面粉,匆匆离去。原来,他时常来到了我的身边,而我却浑然不知,而他,也根本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次,他没有远离,就站在路边抽烟。我冲上去较重地打了他一拳,然后又抱住了他摇晃的身体。他一看是我,极其意外,便应了我的邀请,到我的家里来坐了。我们在遗憾中慨叹,在慨叹中遗憾,讲了一堆话。此后,我们保持了较长时间的联系,也一起喝过几杯酒。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2017年,我遇到了邓通。他是广广没留级时的同学。邓通说,你知道吗,广广死了。死了?我惊讶地望着他。这家伙,莫不是原来与广广有隙,故意这么说吧?
是真的。邓通说,广广死于脑干出血,送医院就死了,都一年多了。
听完他的话,我的眼眶立刻红了。他妈的广广,你小子怎么招呼不打就走了呢?人啊,千番万番,都是命啊。邓通说,有机会的话,同学们聚在一起,去看一下广广的老婆孩子吧,我说好。不久,我在军网上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我知道,这个朋友这回是永远地失联了。
我的思绪飞到了去年年初。
前年,同学蔡九偶尔谈起,“铁血会”的兄弟们都回来了。这是一群犯过错误的人,亦是我的同学,“铁血会”是他们自封的名字。他们陆续回来时,已经是前几年的事了,我因为信息不灵通,并未与他们相见。我说,你请他们过来,我做东,吃酒。日历翻到2019年时,我们聚了一次,把正月十五过成了八月十五。为了这次相聚,我还填写了一首词:
长风飘曳,人生几见楼头月;楼头月,亲兄热弟,呼唤声切。
把酒当时语欲咽,渡尽劫波还相携,还相携,且将韶华,换英雄贴。
聚会归聚会,毕竟春秋一去如流水,举目相看,当时的小伙伴都熬成了半百老头。蔡九说,我们这帮人,从孙子混成了儿子,又从儿子混成了父亲,现在又由父亲混成了爷爷。混着混着,我们又混进了各种微信群,却连群主都没当上,窝囊。
会当上的,我肯定地说。
见到龙煌的机会也很偶然,超市相遇,相约酒家。我问他这么多年都去哪了?他说打工,天南海北。几杯酒下肚,龙煌拍着桌子唱了起来: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
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
唱着唱着,他抹了一把眼睛里渗出的水分。他说,你读过但丁的《神曲吗》?我说读过,非但读过神曲,中国的很多大曲我都读过,还亲自尝过。他说,咱不开玩笑。那书里的天堂、人间、地狱,都在我们的现实当中啊。神仙、凡人、鬼魅,你、我、他,这等级不就是这样明摆着的吗?叱咤风云的李嘉诚他们那些所谓的上流人物,从双轨制时代起,就占据着优越的地位,他们居高临下,得天独厚;国家政策、经济杠杆、上层信息,他们应有尽有,那种飞黄腾达的生活,是我们不可想象的。而我们再怎么奋斗,也抵不了他们的万分之一,他们是真正的神仙啊。我只混成了一个凡人,这是我自己作的。
我说,李嘉诚已经离开了,你就别掂记他了。这些人,我从来没有把他们揣测得那么美好,也没有把他们揣测得不美好,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揣测过。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早些时候我去看过佟辉,他的脑袋早就秃了。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个愤青,只是头发白了不少。其实我知道,你也是被文字这东西害的。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知道吗,我们从头到尾,都活在浑浑噩噩当中,被无数繁杂的人间琐事所羁绊,所困绕,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从来就没有活明白过,从来没有!
我笑说他醉了,突然问他,你会唱《沉默是金》吗?他说会。我就陪着他唱了这首粤语歌,我们一起唱了两遍。我说,这首歌,你要多听,多唱,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龙煌放下酒杯说,大体而言,文字其实是很有意思的。比如,伦敦和敦伦,两者毕竟相差太大。你是喜欢伦敦,还是喜欢敦伦?
我说,我喜欢带着太太到伦敦去敦伦。
两个人笑出了眼泪。
我忽然感到那酒有了一丝丝的苦味,于是,想得更多。
我读过一段民国史,上海滩的杜月笙、王亚椎、戴笠三个人是结拜兄弟,三个人龙腾虎啸地,争斗得天昏地暗,在江湖搅起滔天巨澜。而我和佟辉、龙煌三个人,学业上曾互相佩服过,也争先恐后过。可是,我们此后连斗一斗的机会都没有,就集体完败了。
我们败得五体投地,却又都败得口服心不服。
我们败给了一个名叫岁月的无情剑客,他手持一把叫做时光的宝刀,将我们切割得千疮百孔,切割得遍体鳞伤,切割得四分五裂,切割得死去活来,只是还将我们留着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