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是妖怪

作者:英沙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6-19   阅读:

    我的师父是妖怪。
  放心,我这个师父,既不是来自聊斋,也不是来自西游记。师父其实姓陈,妖怪是他的绰号。他是我在第二个单位工作时的同事。
  为什么称他为妖怪呢?那是因为,他很会唱歌,而且,能一人兼唱男女声,维妙维肖地,比现在的某些歌星还要潮,还要精。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许多没有见识过的人听了他的歌唱,都觉得他很神奇,便给他取了这样一个绰号。
  那时候,国营工厂很景气也很忙,工资不高,大家的热情却很高。做记件工的,时间一般都是很余的。陈师傅于是在业余参加了一个民间乐团,在外面包弹四郎的业务,捞外快。什么是弹四郎呢?是指办丧事。长沙话一般说是办白喜事,至于为什么把办丧事叫成弹四郎,我还真没深究过。据电视台的钟山说,古时候的长沙,若有长辈的老人去世,出丧人家便于门首张贴“当大事”三个字,表明家里出了大事,孝子就称为“当事郎”,大概来源于此吧。
  毛主席曾教导我们:“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所以村子里死了人,是要大张旗鼓搞一搞的,这已然变成了一种制度。
  某人去世的当天,天一落黑,宽大的灵棚搭起来,搭灵棚的人会把白色的绶带和大白花挂在灵棚当前,两边挂上白挽联。女人开始痛哭,烟花爆竹齐鸣,到处烟尘雾绕,孝子贤孙穿着孝服,跪了一地。街坊四邻马上明白,这是某户某家老了人了。
  第二天晚上,音乐声大起,各种流行歌曲大放异彩,一曲接着一曲,这是用功放机和音箱放的录音磁带,有条件的还会放唱片。长沙话说,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四邻亲朋坐了几圆桌,叫做“吃烂肉饭”。
  第三天晚上,黄色的灯一串一路地吊过去,让素色的灵棚照得通明透亮,人头在灵棚的黄灯下拱动,亲戚们互相安慰,打着招呼,座无虚席。管乐、国乐队进场,各种管弦乐吹打起来,人世间最后的热闹轰轰烈烈地盖过了死者离世后一缕幽魂的冷清。
  乐队里一般会请一男一女两名歌手。陈师傅那时候还年轻,人长得英俊,唱功又很好,一人兼两角,乐队就省了一个人的工钱,大家乐得高兴。一年到头搞手脚不赢。每年算下来,他的收入比单位的工资还多出很多。
  那时我因为文笔好,被科室抽调过去帮忙。忙帮完了,就留在制冰车间做冰水。当时正值夏天,冰水是做给一线工人们免费提供的。一线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我们每天要推着手推车去送三次冰水。我每天都是接陈师傅的班,我一到,他就下班。
  有时候我去得早些,主要是应他的要求,我知道,他让我早去,这是在外面接了新的业务了,他要早点下班去现场。我一去,陈师傅就坐在那儿,一直哼着歌,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抑扬顿挫,令人陶醉。
  陈师傅梳着小分头,穿着一件单薄的黑皮夹克,扎着格子围脖,神采飞扬的,这是又要到哪里赶堂会的节奏吧?见我到了,他就很高兴,他一边哼着歌,一边站起来给我递椅子,让我坐在他的身边,好象我是他师父似的。
  我见他的手边有书,那是他的歌本子,有的是印刷本,有的是手抄本。我就拿着他的歌本子看,跟着他哼唱起来。
  你要调匀呼吸,他说,唱歌就跟说话一样,必须顺畅,然后合上音乐,不然,你就会跟不上节奏,走腔走调走感情。还有就是换气,要换得自然,不要背起喉咙做死地叫,象个知了一样,那会把自己搞死的。
  虽然他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懂,但又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样吧,他说,你每天早晨去江边跑步,来回跑个两三公里,然后,拿着一个洋瓷缸,套在嘴上练习,哦哦哦地嗡嗡响,感受一下音量的震动。慢慢地,腹腔音也就出来了。再对着四、五米远的范围唱,再对着更大的范围唱,你就更加有感觉了。现在跟着我做,舌头压住,不要乱动,声音出来了吧?是不是洪亮多了?千万记住,不要用蛮力,特别是脖子和喉咙不能用力。
  他好象很乐意教我唱歌,我也很乐意学,就这样,没有任何拜师礼节,我不知不觉地,竟然跟着陈师傅唱起歌来。
  妖怪师父曾经对我说过,唱歌也跟写字一样,讲究字正腔圆。站在人群中,或者舞台上,你就要抬头挺胸,不要象病秧子似的,猴在一堆,一副猥琐像,那是唱不好歌的。所以,台风非常重要。
  我曾经跟着他去过几次弹四郎的重要仪式。感觉他往那里一站,气场立刻就变了。我师父人本来就帅,只见他身着崭新的西装,小分头向后梳得油光水亮,昂昂然挺立如玉树临风。音乐声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持话筒,轻启朱唇开唱了。这一唱,虽然不能响遏行云,三月绕梁,但也令在场的街邻父老们绝倒。他既能学妙龄少女歌晓风残月,又能仿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花鼓戏、京剧偶尔也来几段,有时也飚一下流行的粤语歌、闽语歌,那唱腔,那身段,那姿态,太有香港明星范了!
  弹四郎的场面是不适合发生风流韵事的。但我的妖怪师父确实倾倒了不少的美女少妇,幕后的花边,听说是有。但我不会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其实弹四郎座席当中的歌唱,是最锻炼人的,一些人在那里练胆,练技,逐渐成长起来。后来盛行的跑场子,在夜总会里走穴,是弹四郎的升级版,许多人因而成了名人,著名笑星杨志淳、周卫星、何晶晶、严晓慧等,一时红遍大江南北,小品相声中的插科打浑,都带着些许弹四郎的味道。
  后来厂子倒闭了,我也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陈师傅也与我分开。天南海北各忙各的,人海茫茫,轻易难得看到他了。虽然我没有一个好嗓子,也没有象陈师傅那样,到丧事上唱歌赚钱补贴家用,但唱歌的爱好却一直伴随着我,成为我生活的乐趣,生活的一个部分。
  再后来,我在歌厅结识了一大群唱歌的朋友,有长相如同林子祥的谭哥,有会唱超高音的周哥,有出场如张明敏范的邓哥,大家就经常一起出去嗨,喝点小茶,唱点小歌,自娱自乐。
  偶尔在歌厅当中也会碰到一些老同学、老朋友。有一天,我在歌厅里意外地看到了陈师傅。
  他本来就比我大五六岁,乍一相见,才发现他已经白发上头,脸上也刻上了风刀霜剑的痕迹,人也瘦了一圈,虽然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帅气了。我叫了声师父,他爽快地答应着,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他递了支烟给我。印象当中,为了保护好嗓子,陈师傅是不抽烟的,没想到,他的习惯也变了。我们相互讲述着从工厂出来后的生活,感慨良多。
  师父,我敬您一杯。我端起面前的茶杯说。陈师傅叹道,唉,现在弹四郎的业务也没有了,只剩下喝茶了。
  我说,是的,现在弹四郎已经完全退出城市,包围农村去了。
  他说,现在,死个人象死条狗,来时哇哇大哭,去时无声无息。没有乡俗,也就没有了乡愁。那些杨五六和杨奇志们,也退出了我们的视野。那些谭顿(应为盾)何顿们,也不再象红薯土豆似地往外冒,土生土长出来,洋里洋气地锋芒毕露了。
  不过我想,即便如此,最为普通的人生之歌,总还是会有人唱下去的,比如我的妖怪师父,比如谭哥、周哥、邓哥,比如我。

----------英沙 2020.06.19
  审核编辑:冰斯语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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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冰斯语:
因为爱唱歌会唱歌,陈师傅得此“妖怪”绰号。妖怪历来变幻无穷,其实唱歌的人也会千变万化。作者虽没有师父那般好嗓音,但是跟随师父也培养了欣赏音乐的兴趣爱好,这要感谢妖怪师父。本文通过描写一个爱唱歌的普通人渲染了社会真实的生活气息,很接地气,特此推荐。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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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8

  • 欧阳梦儿

    这个范儿,比较洋。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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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英沙

      @欧阳梦儿  感谢莅临指正。问好文友!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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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师父蛮有一套的。这其中对丧葬风俗的描写也值得珍藏,很多风土人情不知不觉没了,也是无奈的事。多年之后,人事皆非,怎不让人感慨?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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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把一位多才多艺的师傅写得活灵活现。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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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冰斯语

    本文通过描写一个爱唱歌的普通人渲染了社会真实的生活气息,很接地气。拜读佳作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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