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颜看见桌上的信封时,心里隐约有些不安。果然,信封是笑笑留下的,里面有一叠零钞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女儿不孝,妈妈保重。
这是什么意思?离家出走吗?那为什么要把钱留下?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从脑子里冒出来,顿觉天崩地陷,疯了一般朝女儿的房间跑去。她用力拉开衣柜的门,女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躺在柜子里,唯独少了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色罩衣。
她心急如焚地跑到国荣家,国荣媳妇依旧没给她好脸子,阴阳怪气地说,国荣不在。她说她找康康,有急事,关乎人命。国荣的媳妇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康康那屋。
没过多久她便听到国荣媳妇的嚎哭声,心一哆嗦,急忙跑了过去,只见国荣媳妇跌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张信纸,说康康离家出走了。她抢过信纸一看,更是五内俱焚,对国荣媳妇说,你快去告诉国荣哥,让他去后山。她记得女儿的日记里提到过她和康康经常去后山约会。但愿她没猜错。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后山跑。后山的杜鹃都红了,可她没有心情细赏。她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动那种念头,知女莫若母,她的女儿断不是被亲妈骂几句,打一掌就要去寻死觅活的人。好吧,就算女儿有她不知道的一面,那康康呢?他为什么也留书出走?而且他信里那些话就像交代遗言一样。难道国荣也骂他了打他了?不对,不是这个原因,那难道是......一个不留神,她被脚下的藤蔓绊倒了,右手掌磕到一颗尖锐的碎石,血珠子瞬间涌了出来,看着掌心那条被鲜血染红的长纹,她凄然一笑,思绪又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这日,娘破天荒地给她做了一碗雪花丸子,这可是年夜饭上才能吃到的好菜啊。她特别高兴,搂着娘猛亲了几口。可是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亲她,脸色阴阴的,像雨天的云。
吃过晚饭,娘把她抱到床上,一边摇着扇,一边哼着那首《月光光》。月光光,夜光光,担担水,洗学堂,学堂洗得漾漾光。东一拜,西一拜,拜到南京太世盖,世盖多,捡田螺......她很快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好像听见娘在哭,泪水滴在她的小脸上,湿凉一片。她想起来帮娘擦眼泪,可是身子好像被什么压住了,动弹不得,她想叫娘不要伤心,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眼皮也像被厚厚的浆糊糊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子突然能动了,眼睛也能睁开了,可她发现娘不见了。一声炸雷似乎就响在屋顶上,她怕极了,大声喊着,娘!娘!却迟迟听不到娘的回应,屋子里静得骇人,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和雷声。
她沿着墙根摸到门边,门虚掩着,刚一拉开,一股风迎面扑来,虽是仲夏,她却直打哆嗦。门外是一片无涯的黑,她愈发害怕,回头看了看屋里,她多想娘就站在那里,对她招手。可是娘不在那里,那里只有一片无涯的黑,两片黑连成一片黑色海洋,将她小小的身子吞没。她害怕至极,却固执地找着娘,喊着娘,回应她的却也依旧只有回声和雷声。
突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将夜空点亮,就在这光亮的一瞬间,她看见了娘。娘穿着前天刚做好的红衣裳,耷拉着脑袋挂在院里最粗的那根槐树枝上。
娘!她疾跑过去,一把抱住娘的脚,娘的脚冰凉冰凉,像她最爱吃的冰棍。娘,你下来!你下来!她很大声地喊着,可任她喊破了嗓子,娘还是不下来。她把倒在地上的高脚凳扶起,放在娘脚下,娘还是不下来。
莫非娘死了?她记得娘喂的小鸭子死了就是这般情形,身子冰凉,一动不动。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不要娘死,她要找人来救娘。她跌跌撞撞地往桂姨家跑去,桂姨是娘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救娘。
娘救不活了。尽管她躺在那长长的大木头箱子里像是睡着了,可大人都说她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娘几天前还笑着说给她找了个新爹,过几天就带她去新爹家生活,现在却丢下她不管。大人是不是都爱骗小孩?那他们说娘死了是不是也在骗她?可娘如果没有死,那她为什么要躺在大箱子里装死?她的小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揣着这些不明白,她看见他们把装着娘的大箱子埋进了后山的一个土坑里。她还反复听他们提到断掌两个字。
断掌是什么东西?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她歪着脑袋问给她送饭的桂姨。桂姨原本晶亮的眼睛立刻就暗了,红润的脸颊也瞬间变得苍白。桂姨并没有回答她,只说,小孩子家问这个做什么。这句话,她听过很多遍了。因为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很多遍,问遍所有来给她送饭的大人,大人都只是摊开她的右手掌看了看便叹着气走了。
没想到大人没给她的答案,小孩子给了。那日,她正在院子里喂鸡,这两只母鸡是娘留给她的唯一财产,如果大人某餐忘记给她送饭,她就靠这两只母鸡下的蛋来填饱肚子。
喂,你过来。几个放学回来的孩子突然站在她家竹篱外冲她招手。她连忙拍了拍手,把剩下的稻谷拍落到地上,兴冲冲地跑过去,以为他们会像国荣一样跟她做朋友。国荣是桂姨的独子,比她大两岁,平日里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帮助她,还教她识字算数。
把你的右手掌打开!一个孩子用命令的语气冲她喊。为了交朋友,她听话地把自己的右手掌打开。几个孩子立刻围拢来盯着她的手掌看,然后统一做出踩了鸡屎一样的表情对她喊,断手掌,克伢娘,克死伢娘克老公,克死老公克崽女!她听不明白,但从他们嫌恶的表情里猜到他们是在说她的不好。
断手掌是什么东西?她又提出那个困扰她良久的问题。立刻有小孩恶狠狠地回道,断手掌就是手掌心有一条长线把手掌分成两半!你娘就是断手掌!你也是断手掌!另一个小孩也凶巴巴地补充道,你娘克死你爹,你又克死你娘。然后几个小孩一起冲她着口水喊,断手掌!扫把星!
她并不躲闪,只呆呆地看自己的手掌心,确实有一条长线把她的手掌分成两半。难道,他们的手掌都没有这条长线吗?她想看看他们的手掌,可他们都走远了。这时候,国荣来了。她一把抓住国荣的右手掌仔仔细细地看,他没有,确实没有。再看看自己掌心的那条长线,突然觉得有一把刀随时都可能顺着那条长线把她的手掌剁成两截。恐惧,焦虑、伤心,齐袭了她,她顿时大哭起来。
国荣见状立时慌了手脚,一边笨拙地帮她擦泪,一边瞪着那几个小孩的背影道,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别怕,告诉哥,哥帮你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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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槐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国荣也长高了,长壮了,再也不是那个提着一桶水要晃掉大半桶的细胳膊细腿的男孩了。他还是经常来帮她干活,劈柴、种菜、挑水......几乎把所有的力气活都包了。每次干完活他总会叫她捏捏肩膀捶捶背。其实他并不累,可他总喜欢装累,他就喜欢她的小手在他肩背上游走的感觉,就像炎炎夏日里吹来的山风,使得他每个毛孔都清爽无比。每当她问他够没够,他总说没够。他想要她捏一辈子,捶一辈子。可后面这句他没敢说,他曾试探性地说过一次,没想到她立刻就红了眼眶,说他拿她当丫鬟使唤。真是个傻姑娘,他怎么会拿她当丫鬟呢?夫人还差不多。他想等她过完十八岁生日,就娶她做夫人。
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他刚满二十,娘便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邻村的姑娘,具体长什么样他忘了,只记得那姑娘白胖白胖的,屁股比他洗脸的盆还大。娘说这种身材的女人好生养,旺夫益子。他才不管什么旺不旺夫益不益子,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娘,我程国荣只喜欢韦青颜!只愿娶韦青颜!可娘说这是他一厢情愿,青颜只拿他当哥看,压根没有那层意思。
他不信。娘定是骗他的。娘定是信了断掌克夫一说,不愿他娶青颜,才故意这么说的。他要听青颜亲口说。
他一溜烟地跑到青颜家,敲门道,青颜,是我,国荣。等了好半天才听到青颜的声音传出来,她说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