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完满的世界,金黄的葵花田开的像是要印黄了天。
挺拔婀娜的枝干、硕大金黄的葵花圆盘,心形的锯齿叶。这田里像是站满了盛装装扮的女子。一时间,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蹁跹而来,散落在满是粉蜜的圆盘上。遥遥的空中传来歌声,如同天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个孩子在田里沉睡,然后在清甜、充满粉香的空气里惺忪醒来,她沿着葵花田垄一棵棵找过去,她想找她的姐姐和哥哥,想找她最好的玩伴,想找她的父母。她一棵棵找过去,除了蜜蜂嗡嗡飞舞和飘渺的歌声,什么都没有。由于害怕她大声喊起来,回声在空荡荡的葵花田上空飘荡。
姐姐......哥哥.......
姐姐......哥哥......
除了回声,什么都没有。
因为心生恐惧,她在田里慌忙的跑起来。一个声音响起来,不要跑。她慌忙的回过脸,这个孩子竟然是我。
我是杜小北。
从梦里醒过来,窗外漆黑一团。
这段时间杜小北总是做梦,梦里总是会梦到葵花田。身旁是幼小的孩子,他安然沉睡,憨憨的模样,让慌乱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靠在他的身边,柔软的小生命身上散发着独有的清香,杜小北在橘色的灯影里细细的看他,看他沉睡时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蛋。摸着他小小的手脚,心里如此安稳。
觉得心里如此爱他。
童年的时候,杜小北最好的玩伴算是阿黄。
阿黄,它是一只狗。
但是她们却是最好的朋友。
杜小北自小就把它带在身边,有时候还会把它装在书包里偷偷带去学校,惹得很多孩子围在旁边看。长大一点的阿黄喜欢跟在杜小北的身后,她上课的时候,它就在门外睡觉,更多时候它在校园后面那片荒草地里追逐落下来捡拾草籽的麻雀,时常扑的栽跟头,沾满一身蒲公英的白绒毛。放学的时候它便跟在杜小北旁边摇着尾巴撒着欢,更大一些,脖子里便挂着杜小北的书包,晃晃悠悠跟在后面。
杜小北兄妹三人。姐姐杜小南,哥哥杜小东。
因为父母感情一直不和,家里的气氛终年是阴霾覆盖、箭拔弩张。三个孩子终日如履薄冰,所以致使性情各异。
杜小南自小就懂得照顾自己的弟弟和妹妹,每当父母争吵激烈进而牵制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飞快的带上弟弟和妹妹躲起来。这是她眉间的那块疤痕带给她的教训,那是父母动手扭打在一起,父亲一个甩手,她碰在桌角留下的一生都不能磨灭的印记。这让她知道,有些事凭借幼小的的她们,根本是无能为力,所以在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她带着弟弟和妹妹远远地躲开,这是她,唯一能够给弟弟和妹妹带来的保护。倔强的杜小南,看上去像是天生就是生来保护幼小的。
杜小东莽撞无知,只会一味用强,而且极其厌恶读书。每日放学回来,不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撕破衣服,就是打的别的孩子嚎啕大哭着被其家长拉来兴师问罪,如若来的人将话说的难听,暴躁的父亲就会将杜小东用绳子捆了来打。每每这时候,母亲就会来大声的责骂父亲,随即盛怒之下的双亲便开始了雷打不动的相互争吵和谩骂。战事一味升级,骂起来的话也是越来越不能入耳。
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杜小南就会带着嚎啕大哭的杜小东和幼小的杜小北躲进院子后面的葵花田。
在幼小的杜小北的记忆中,屋后那片葵花田啊,是那么的亲近和美好。中午的时候,阳光透过大片的心型锯齿叶子投下来,长长短短渗漏在地面上。金黄的、细细的葵花粉末在叶间的阳光里肆意飞舞,跳着翩跹的舞蹈,小小的杜小北伸出手去抓这些金黄的小精灵,以为抓了一大把,摊开手心,总是空无一物;晚上的时候,漆黑黑一片,三个人挤在葵花田的一角,可以听见蝈蝈的叫声,有时月亮很圆很亮,可以看见青蛙在田里一蹦一蹦的跳着。顽劣的杜小东常常会抓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绑住它们的嘴,或者活生生的扯下它们的腿,然后扔在地里看它们作垂死的挣扎,他并不觉得残忍,还以此为乐。
杜小北自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只有每年得到学校的奖励和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在家里才能显现出自己应有的位置和重视。
那时候的日子真苦啊,吵架之后的母亲不是被父亲打伤睡在床上,就是拿着东西跑回远在外地的娘家。父亲则是出去喝酒,有时彻夜不归。杜小南六岁就学会了踩着板凳给弟弟和妹妹烧开水、煮鸡蛋。杜小北经年穿着杜小南穿剩的衣服,满脸的菜色。桀骜的杜小东留了一级又一级,最后连初中的大门都没有迈进去。父亲开始酗酒成瘾。经年不断的争吵。还有留在记忆深处的饥饿。
是生活,让他们迅速的成长着,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亲的怀抱里哭闹撒娇的时候,他们已经早早被投进了生活的滔滔大浪里不由自己的沉浮和逐流。
她们都是心上有着黑暗的孩子,所以残缺着一部分,没有光亮。
长大之后的杜小南不再带着他们躲了,早早有了男朋友。早早不读书的杜小东每日里也是不着家,除了吃饭可以看见他,其余时间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剩下的杜小北只能和她的阿黄躲进葵花田。那里成了杜小北和阿黄的乐园。时常可以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和一条狗在田间相互追逐奔跑,有时候,竟会滚成一团。黄昏夕阳落的时候,杜小北喜欢坐在田埂上看硕大浑圆的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去。遥远的地平线上,小片小片的树林,层次不断,看上去惶惶沫沫。阿黄在旁边奔跑着撒欢,间或跑累了趴在那里休息。黑暗笼罩下来,太阳落下去的一端竟会有一小片奇异的青蓝。
那一刻,杜小北就有一个深刻的愿望,就是要离开家,走得远远的,此生再也不要回来。
家,本该是最让人觉得亲近和温暖的地方,家人,该是这个世上,最值得眷恋、信任和依靠的吧。可是,在杜小北的童年里,没有关于家的任何概念。没有抚慰、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温暖。就这样,野草一样的生命,蓬勃的疯长着。
在学校,因为穿着太破旧和肮脏,尽管学习极好,但还是时常得到老师的训斥。生活的困苦,就这样时时跟在身后,父母沉浸在每日勤苦的劳作和争吵中,多不出时间来管这些需要温暖的孩子们。每次受到老师责骂,回到家杜小北总是会拼命的用手搓洗那些大片的油渍,两只小手搓的通红可依然洗不掉它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杜小南和别人的旧衣,原本就已是破旧的了。
很多时候,泪流满面的杜小北抱着阿黄在葵花田里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的时候,杜小南会找来,然后背着她沉默的往回走,杜小北问,我们以后会和谁在一起,是爸爸,还是妈妈?杜小南说,他们谁都不会要我们,我们只能在一起。她问,为什么他们谁都不会要我们?十五岁的杜小南轻轻地哭起来,说,如果他们都肯要我们,我们就不会这么难过。
漆黑的夜空、漫天的星光、身旁弥漫的葵花香粉、碰触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响、杜小南的话,构成了童年里杜小北真切不可磨灭的记忆。
还有身边这只叫阿黄的狗,像是她最为亲密的朋友、兄妹、甚至于替代了父亲母亲的角色。还有这片葵花田,承载了她童年里所有的希冀、梦想、悲伤、慌张、怨恨和爱。父母,在童年杜小北的记忆里,遥远又模糊不清。
杜小南是在一个鸟声如洗的清晨离开的。
她只带走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再什么也没有带走。
当杜小北睁开眼看见旁边空无一人,只有几件整齐码放洗的发白的衣服时,便静静的哭起来,她知道杜小南走了,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杜小南,在她起初的生命里,也曾扮演了母亲一样的角色。
她曾躲在墙角悄悄地看杜小南伏在一个男子肩头哭泣,她从未看见过如此脆弱的杜小南。那个男子说,杜小南,我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