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年 • 小说】小村旧事
（一）
小的时候经常到家串门的有两个女人：一个留着齐耳短发，一个梳着长长的辫子。她们相同的地方是儿女众多，不同的是一个是寡妇另一个不是寡妇。
当然是寡妇的那个先前并不是寡妇，是近两年才失了丈夫的。她的丈夫中等个儿，看上去总是比她文弱，却在砖窑厂干着最辛苦的苦力活，掏砖。这个活儿村里的男人一般不愿意干，做砖坯、搬砖坯、运砖坯都成，就是没几个人愿意掏砖。
时隔多年，之所以再次想起她们，跟我上次回老家有关。又是夏天。这个夏天过完，全家就要迁居城里，主要是为了下一代上学。就在那个逗留的夏日，奋斗娘上集路过我家，和娘闲聊。看见我也在，她便跟我寒暄起来。这些年她几乎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和我也很熟悉。我看见她两手总撑着腰，就问她怎么回事。她音量一下提高：“他娘的，我外甥昨天来了，我想煮咸鸭蛋给他吃，就弯腰把挡在鸭蛋缸前面的大瓷盆搬走，结果咔嚓一声，坏了，腰没法动了！”“你确定听到了咔嚓声？”我着急地问，因为遇到太多腰椎间盘突出的人了，怕她也是如此。她确定说是听到了的。我很确定地告诉她“你腰椎尖盘突出了”。“这回糟了！这货来一回可坑死我了！”虽然她嘴上一个劲儿地抱怨他外甥，脸上仍是充满着必胜的神态，流露出更多的是对生活无限向往的神情。此时娘从后院回来，看见奋斗娘就问她：“这回回来住多久，还去不去那边？”这问话勾起我的好奇，也让我不由得想起她的从前来。
离村子老远，村子和村子之间，总有一座砖窑厂，砖窑厂高高地矗立在村外，笔直冲天的烟囱冒着浓密的烟雾，只要是晴天，它就一律冒着烟。砖窑的周边差不多都是深坑，爬到砖窑矗立的地方，朝下看下去有十几米深，看上去还真有点吓人呢。小子们经常到窑厂爬上爬下，就是喜欢那高高低低的错落的地势带来的惊险。
年已十六七岁的奋斗跟着他大在砖窑厂帮忙，以前是他娘在前面拉车，他在后面推车，现在是他在前面拉车，她娘在后面推车。娘推不了几趟就要赶回家做饭，下面三个妹妹也快要放学回家吃中饭了。妹妹们吃好饭，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娘赶着到窑厂给爷俩儿送饭。娘把饭菜端到奋斗和他大面前——中午大部分时候吃面条，夏天一般是凉面，拌着辣椒和青菜，娘亲自手擀的，分量很大，奋斗和他大一人吃了三大碗。
吃饭完毕，娘收拾好碗筷回去。下午娘就不过来了，前几天下了雨，田里的草该是疯长起来了。午后的太阳很大，不走不动就汗湿夹背了。奋斗看他大吧嗒吧嗒抽上了烟，走到河边洗了把脸。河水清幽幽的，奋斗很想跳下去洗个澡，蓝天的倒影在水波里荡漾着，他不觉抬头看了看天。他还是比较喜欢到田里干活，可是不成，砖窑厂能挣钱，他必须像他大一样，多挣点钱。奋斗转过身，向窑厂走去。等他走回来，大已经进去里面掏砖去了。他觉得热，热气腾腾的风吹过来，他更热了。
到了傍晚，太阳慢慢西沉。西天红通通的，晚霞满天，一群鸟向着日落的地方飞去，越飞越远。奋斗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咕咕叫起来。面条可真不顶饿。他想马上回家去，娘和妹妹该已经回家，做好了晚饭，他回去就有吃的了。大也从砖窑里走了出来，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着水。喝完了水，他把水递给奋斗，又像往常一样向河边走去。奋斗仰脖喝了剩下的水，也向河边跑去，他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只听“扑通”一声，他已跳了下去。水里的其他人都笑了，还有人骂了他一句“狗日的”，因为奋斗跳下来溅了他一脸的水。奋斗才不管，他毕竟是个孩子，知道大人不会和他一般见识。果然那人骂完笑得比谁都厉害，还对他大说：“你家这小子就是太瘦弱了些，不然也是一把好手呢。”他大嘿嘿笑着，他心里清楚，这小子还不是像他比较多，如果像他娘，那就不一样了。
吃过晚饭，奋斗和他娘到我家门前看电视。奋斗不怎么说话，最近心事也多了起来。大概是大了吧，和他同龄的人一样个个很忙，晚上他们好不容易凑到一处，他也不怎么说笑，只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电视。白天经常在砖窑厂爬上爬下的小子们，这会儿也搬个凳子人精一样地，猴在一处，看的还没有捣乱的多。
转眼天转凉了，热播的剧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家的电视也不再摆在大门前了。看电视的人也比夏天少了一大半。奋斗和他娘也许久没来过了。
这年冬天，奋斗娘成了寡妇。他和奋斗也不去砖窑厂帮工了。看着身边的一男三女，她着实发愁了。第二年开春，奋斗跟人出门打工了。从此，奋斗娘成了我家的常客。这一年，她三十六岁。
奋斗娘经常和我娘聊起同村的另一个女人。那女人成天涂脂抹粉，一张脸涂抹得活像猴屁股。起初的时候，她想起奋斗的大，经常说着说着就感慨起来。如果像村里的那个女人，卢朝云，她们连名带姓地叫着那个女人，没有像往常称呼一个已婚女人“某某娘”那样称呼这个女人。所以这样的聊天，在我看来极为新鲜。但是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谁晓得，只记得有那么个女人，叫做卢朝云。
卢朝云，这女人打县里回来了。奋斗娘和我娘站在我家门前，还有别的女人，同是街坊邻居的，一同站在我家门前，看着她从自家门里出来。卢朝云从家里一出来，这些守在村里的女人就看着她，从很远的地方，一直看到她走到眼跟前。她脸黑黑的小小的，一双眼睛小小的，鼻子嘴巴小小的，身子也小小的，穿一身黑，看上去驯良温厚。“都在啊，天那么好呢。”众人落在她脸上身上的目光，随着她声音的响起而拂落一地。女人们没理卢朝云的“天那么好”，只问她“可吃过了？这回回来要住上时候了？”
“俺家地里长满了草。得去薅了。”卢朝云同样不回答村里女人们的问候。卢朝云的声音很小很细很温柔。她是个特例，这么温柔地说话，在村里的女人看来太骚包了。通常村里的女人们交谈起来，半个村都能听见哪个是哪个的声音。卢朝云在众目睽睽中走了过去，她下地干活，在田里见到也和村上的人没什么两样的。只是当她的背影袅袅远去，奋斗娘呸了口唾沫：“咋不薅薅她的屄毛！”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哎……看看，人卢朝云也不过三十六，俺也是三十六，这人和人咋那么不同？”等到众人笑够了，奋斗娘忽地泄了气。“咋了？她也不过就比你脸嫩些，也不见得比你好看。再说奋斗大也比卢朝云家的窝囊废强几百倍！”可不是呢，奋斗娘一想也是，只是奋斗大是个短命鬼，还不到四十就两腿一蹬，离她而去了。提起这个短命的，她心里还是不得劲儿，这些年他没亏待她，吃的穿的用的哪样儿也不比旁人差。想起奋斗大，她的眼圈微微泛了红。眼见至此，这帮女人谁也不想挑起谁的伤心事，赶紧打着马虎眼儿，继续说起卢朝云来。
过不了几天，村里的另一对夫妻打外回来了。他们总是双宿双飞地到处见世面，也是令人不得不瞩目的。谁叫人两口子会说呢。这会子农闲，除了卢朝云丈夫那懒货样的，谁家田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这天铁马娘赶集路过，找我娘，说起外面的见闻来。
铁马大和铁马娘这回脚落在了省城。她一开腔就惊呼“我的娘哎，可比县城强多去了”。两口子差不多把整个省城逛了个遍。不比其他老实干活的，他们是来长见识来的。铁马娘为人利落，铁马大嘴皮功夫厉害，两人一个赛过一个，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铁马娘落脚在一户人家，那家人老两口五六十岁，退了休，她负责日常做饭打扫。人问她会不会做饭，到了地儿，她撸起袖子就操练起来。看她这样爽利，老两口二话没说就留下了她。城里人生活很有规律，老两口天一亮就起床，洗脸刷牙完毕，出去菜市逛一圈，提着各式菜回来。菜买回来后，二老吃毕早饭，去公园里走走逛逛，留下铁马娘收拾房间准备中午的饭菜。中午饭后，二老睡午觉，铁马娘则趁机跑出去白逛逛。三四点钟，铁马娘准备晚饭，二老接孙子放学，等儿子媳妇下班一起吃饭。晚饭才是这家的重头戏。铁马娘捧着肚子笑着说：“这不晚饭吃得好，我也跟着胖了几圈。”说到此她眯起眼，果然人胖了，那双大眼睛也小了许多呢。
小的时候经常到家串门的有两个女人：一个留着齐耳短发，一个梳着长长的辫子。她们相同的地方是儿女众多，不同的是一个是寡妇另一个不是寡妇。
当然是寡妇的那个先前并不是寡妇，是近两年才失了丈夫的。她的丈夫中等个儿，看上去总是比她文弱，却在砖窑厂干着最辛苦的苦力活，掏砖。这个活儿村里的男人一般不愿意干，做砖坯、搬砖坯、运砖坯都成，就是没几个人愿意掏砖。
时隔多年，之所以再次想起她们，跟我上次回老家有关。又是夏天。这个夏天过完，全家就要迁居城里，主要是为了下一代上学。就在那个逗留的夏日，奋斗娘上集路过我家，和娘闲聊。看见我也在，她便跟我寒暄起来。这些年她几乎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和我也很熟悉。我看见她两手总撑着腰，就问她怎么回事。她音量一下提高：“他娘的，我外甥昨天来了，我想煮咸鸭蛋给他吃，就弯腰把挡在鸭蛋缸前面的大瓷盆搬走，结果咔嚓一声，坏了，腰没法动了！”“你确定听到了咔嚓声？”我着急地问，因为遇到太多腰椎间盘突出的人了，怕她也是如此。她确定说是听到了的。我很确定地告诉她“你腰椎尖盘突出了”。“这回糟了！这货来一回可坑死我了！”虽然她嘴上一个劲儿地抱怨他外甥，脸上仍是充满着必胜的神态，流露出更多的是对生活无限向往的神情。此时娘从后院回来，看见奋斗娘就问她：“这回回来住多久，还去不去那边？”这问话勾起我的好奇，也让我不由得想起她的从前来。
离村子老远，村子和村子之间，总有一座砖窑厂，砖窑厂高高地矗立在村外，笔直冲天的烟囱冒着浓密的烟雾，只要是晴天，它就一律冒着烟。砖窑的周边差不多都是深坑，爬到砖窑矗立的地方，朝下看下去有十几米深，看上去还真有点吓人呢。小子们经常到窑厂爬上爬下，就是喜欢那高高低低的错落的地势带来的惊险。
年已十六七岁的奋斗跟着他大在砖窑厂帮忙，以前是他娘在前面拉车，他在后面推车，现在是他在前面拉车，她娘在后面推车。娘推不了几趟就要赶回家做饭，下面三个妹妹也快要放学回家吃中饭了。妹妹们吃好饭，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娘赶着到窑厂给爷俩儿送饭。娘把饭菜端到奋斗和他大面前——中午大部分时候吃面条，夏天一般是凉面，拌着辣椒和青菜，娘亲自手擀的，分量很大，奋斗和他大一人吃了三大碗。
吃饭完毕，娘收拾好碗筷回去。下午娘就不过来了，前几天下了雨，田里的草该是疯长起来了。午后的太阳很大，不走不动就汗湿夹背了。奋斗看他大吧嗒吧嗒抽上了烟，走到河边洗了把脸。河水清幽幽的，奋斗很想跳下去洗个澡，蓝天的倒影在水波里荡漾着，他不觉抬头看了看天。他还是比较喜欢到田里干活，可是不成，砖窑厂能挣钱，他必须像他大一样，多挣点钱。奋斗转过身，向窑厂走去。等他走回来，大已经进去里面掏砖去了。他觉得热，热气腾腾的风吹过来，他更热了。
到了傍晚，太阳慢慢西沉。西天红通通的，晚霞满天，一群鸟向着日落的地方飞去，越飞越远。奋斗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咕咕叫起来。面条可真不顶饿。他想马上回家去，娘和妹妹该已经回家，做好了晚饭，他回去就有吃的了。大也从砖窑里走了出来，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着水。喝完了水，他把水递给奋斗，又像往常一样向河边走去。奋斗仰脖喝了剩下的水，也向河边跑去，他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只听“扑通”一声，他已跳了下去。水里的其他人都笑了，还有人骂了他一句“狗日的”，因为奋斗跳下来溅了他一脸的水。奋斗才不管，他毕竟是个孩子，知道大人不会和他一般见识。果然那人骂完笑得比谁都厉害，还对他大说：“你家这小子就是太瘦弱了些，不然也是一把好手呢。”他大嘿嘿笑着，他心里清楚，这小子还不是像他比较多，如果像他娘，那就不一样了。
吃过晚饭，奋斗和他娘到我家门前看电视。奋斗不怎么说话，最近心事也多了起来。大概是大了吧，和他同龄的人一样个个很忙，晚上他们好不容易凑到一处，他也不怎么说笑，只安安静静地看他的电视。白天经常在砖窑厂爬上爬下的小子们，这会儿也搬个凳子人精一样地，猴在一处，看的还没有捣乱的多。
转眼天转凉了，热播的剧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家的电视也不再摆在大门前了。看电视的人也比夏天少了一大半。奋斗和他娘也许久没来过了。
这年冬天，奋斗娘成了寡妇。他和奋斗也不去砖窑厂帮工了。看着身边的一男三女，她着实发愁了。第二年开春，奋斗跟人出门打工了。从此，奋斗娘成了我家的常客。这一年，她三十六岁。
奋斗娘经常和我娘聊起同村的另一个女人。那女人成天涂脂抹粉，一张脸涂抹得活像猴屁股。起初的时候，她想起奋斗的大，经常说着说着就感慨起来。如果像村里的那个女人，卢朝云，她们连名带姓地叫着那个女人，没有像往常称呼一个已婚女人“某某娘”那样称呼这个女人。所以这样的聊天，在我看来极为新鲜。但是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谁晓得，只记得有那么个女人，叫做卢朝云。
卢朝云，这女人打县里回来了。奋斗娘和我娘站在我家门前，还有别的女人，同是街坊邻居的，一同站在我家门前，看着她从自家门里出来。卢朝云从家里一出来，这些守在村里的女人就看着她，从很远的地方，一直看到她走到眼跟前。她脸黑黑的小小的，一双眼睛小小的，鼻子嘴巴小小的，身子也小小的，穿一身黑，看上去驯良温厚。“都在啊，天那么好呢。”众人落在她脸上身上的目光，随着她声音的响起而拂落一地。女人们没理卢朝云的“天那么好”，只问她“可吃过了？这回回来要住上时候了？”
“俺家地里长满了草。得去薅了。”卢朝云同样不回答村里女人们的问候。卢朝云的声音很小很细很温柔。她是个特例，这么温柔地说话，在村里的女人看来太骚包了。通常村里的女人们交谈起来，半个村都能听见哪个是哪个的声音。卢朝云在众目睽睽中走了过去，她下地干活，在田里见到也和村上的人没什么两样的。只是当她的背影袅袅远去，奋斗娘呸了口唾沫：“咋不薅薅她的屄毛！”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哎……看看，人卢朝云也不过三十六，俺也是三十六，这人和人咋那么不同？”等到众人笑够了，奋斗娘忽地泄了气。“咋了？她也不过就比你脸嫩些，也不见得比你好看。再说奋斗大也比卢朝云家的窝囊废强几百倍！”可不是呢，奋斗娘一想也是，只是奋斗大是个短命鬼，还不到四十就两腿一蹬，离她而去了。提起这个短命的，她心里还是不得劲儿，这些年他没亏待她，吃的穿的用的哪样儿也不比旁人差。想起奋斗大，她的眼圈微微泛了红。眼见至此，这帮女人谁也不想挑起谁的伤心事，赶紧打着马虎眼儿，继续说起卢朝云来。
过不了几天，村里的另一对夫妻打外回来了。他们总是双宿双飞地到处见世面，也是令人不得不瞩目的。谁叫人两口子会说呢。这会子农闲，除了卢朝云丈夫那懒货样的，谁家田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这天铁马娘赶集路过，找我娘，说起外面的见闻来。
铁马大和铁马娘这回脚落在了省城。她一开腔就惊呼“我的娘哎，可比县城强多去了”。两口子差不多把整个省城逛了个遍。不比其他老实干活的，他们是来长见识来的。铁马娘为人利落，铁马大嘴皮功夫厉害，两人一个赛过一个，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铁马娘落脚在一户人家，那家人老两口五六十岁，退了休，她负责日常做饭打扫。人问她会不会做饭，到了地儿，她撸起袖子就操练起来。看她这样爽利，老两口二话没说就留下了她。城里人生活很有规律，老两口天一亮就起床，洗脸刷牙完毕，出去菜市逛一圈，提着各式菜回来。菜买回来后，二老吃毕早饭，去公园里走走逛逛，留下铁马娘收拾房间准备中午的饭菜。中午饭后，二老睡午觉，铁马娘则趁机跑出去白逛逛。三四点钟，铁马娘准备晚饭，二老接孙子放学，等儿子媳妇下班一起吃饭。晚饭才是这家的重头戏。铁马娘捧着肚子笑着说：“这不晚饭吃得好，我也跟着胖了几圈。”说到此她眯起眼，果然人胖了，那双大眼睛也小了许多呢。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
送花(0)
收藏(0)
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