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有时两个人会因为一丁点大的事情就闹得天翻地覆。她生气了,他更气。而他又不是一个善长吵架的人,觉得她简直是对他恃宠行凶,不可理喻。他实在受不了了,“滋滋”的怒火直往头顶上冒,又不能对家里的东西做什么,更不能对她做什么。“嘭——”的一声,他摔门而去。那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似乎把她的天都给震蹋下来了,把她的心也给压碎了,身子一下子就空荡荡软绵绵的了,刚才那股强硬的支撑着她与他怒目相对的力量一瞬间土崩瓦解。她颓然倒在沙发上,剩一具被抽去了脊骨的躯壳。“说的什么要宠她一辈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呀?”她伤心地想着这些,不可自制地潸然泪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接受了她的小脾气,她也越来越懂得了他的臭性子。反正,日子是越过越太平安宁了。
今晚他又要加班,女儿在寄宿学校,她一个人在灯下等他,微信的“嘀嘀”声不停的响着——那个人又发信息来了:
“小美人,吃饭了没?”
“在忙什么呢?”
又是几个呆萌呆萌的小表情……
她觉得还是回个话才不显得无礼:“刚吃完,准备冲凉去。”
对方却回了个“色色”的表情,她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便不再哼声。
在这些你一句我一句的信息往来里,有一个很难掌握的度,需小心翼翼应对。她知道那个人的心思,但她并不觉得这样一种有节制的骚扰有什么不好,甚至内心深处,她是暗暗欢喜的,是虚荣心作怪还是别的东西?又或者,只是生活太平淡了,这个她并不讨厌的人就像一股原野吹来的凉风吹拂着她沉闷的生活,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新鲜的空气。
他九点多才回来,她热了饭菜看着他狼吞虎咽。
他真是饿了,她想。
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他很少拿回家说的。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盯着他吃饭,像个母亲。他怎么饿鬼投胎似的?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份温柔他懂得,便抬头对她一笑,嘴里还含着一大口饭菜。
“那就决定今年去广西过年了?”她问。
广西是她的故乡,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今年去她的娘家过春节,带女儿去海边玩。女儿和他都喜欢吃海鲜,就这个寒假带她浪一浪,回来,只怕明年开始就要为高考拼搏了。
“听你的。”
“家里的尤鱼和沙虫干都没有了,要多买些回来,送一点给朋友,我们也留些煲汤。”
“好。”
“我给妈买了件大衣,你看看吗?”
“你买的肯定好看,不用了。”
说是夫妻,每天相对的时间却并不多(除却睡眠的时间,那是各自遨游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现世的伴侣也成了虚无的摆设罢了,不算也罢)。他又是随时随地想着工作的,工作已融进了他的血液里,而家和她只是他在这世上的附属品而己。早上一起床就各奔东西,接着不是他要加班就是她有演出,还常常出差呢。所以,这样家常的对话,也弥足珍贵的了。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假?”
“说不准,似乎今年的流行性感冒特别严重。”
“你是做手术的,感冒关你什么事?”她没好气地道。
他一时接不上话,冲她讨好地笑,脸上罢着无辜。
她也懒得跟他说,冲凉去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想什么时候去便是什么时候去,除非他的工作不允许。当然,他的工作常常造成了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家人要出去旅行了,突然他下班回来说,明天要去哪哪学习几天。总是这样那样的突然袭击,总是没完没了的手术、会议、学习、出差。女儿有时候把他叫作“会长”爸爸。
记得当年,她曾是那么离不开他的。刚结婚的时候,下班回到家总要先粘上一会,缠在他腿上坐着,抱紧他,闻一闻他身上亲切的汗味儿才一起去弄吃的,然后一起赖着,猜拳洗碗,冲了凉,每人一本书坐沙发上,她看着看着,就躺在他的怀里睡意朦胧起来,他才像抱一个粘人的懒猫一般把她抱进房间。一转眼,女儿出就世了。她的精力和爱意也完全被女儿占去,慢慢地就不那么粘他了,似乎没了那个精力,小夫妻家庭,没个闲人来搭个帮手,总有干不完的鸡零狗碎的事儿,而他的精力也越来越多的往专业上转去了。女儿慢慢长大,他健健康康,工作努力,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激情似乎没有的了,十几年相对的日子,还讲什么激情。晚上为了睡得安稳,他们一人拥一张被子,临睡前,他亲亲她的脸,她抚一抚他的发,像一种仪式,透着某种安稳的气息。他也会在情人节和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买花和手饰,每年都不会忘记。她把玫瑰压在书页间,手饰存起来。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穿金戴银的女人,她想,这些手饰可以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做她的嫁妆。
(二)
他突然就被叫去武汉出差了。
她还正在和女儿逛街买年货呢,他来电话:
“临时通知要去武汉,我回家拿套衣服,应该很快回来,你和女儿准备好东西,帮我把衣服也捡好,我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要我回去帮你吗?武汉那边冷,你知道大衣放哪吗?”
“不用,还要赶飞机,来不及了,我穿多一件羊毛衫就成,很快回来的。”
“那路上小心,茶几上有面包,带上。”
“好。”
“会长老豆,一路顺风——先亲我一口呐。”女儿对着话筒向他喊了句。他接到命令似着,对着电话“嘬”的一声,响亮地亲了一下。他在女儿面前从来没有父亲的样子,从小到大,女儿拿他捏扁了搓圆了玩儿,只要丫头开心。她有时都要吃起醋来了。比如现在,她就不好当着女儿的面叫他亲一下,她在心里是有点羡慕女儿的。不知怎的,现在就是放不下这张老脸去做这样女儿态的事情,他们之间仿佛情同手足了,或说像战壕里的一对战友,反正是不好再做这种“下三赖”的行为,她简直过不了自己心理那一关。
“老豆,老妈在吃醋呢。”女儿又对着电话没大没小地喊道。
“那你帮我亲亲老妈,说我爱她。”
“收到,会长大人。”女儿准备对她下手,她笑着远远推开了,这疯丫头。
她也在手机网络上看到说武汉突发一种挺严重的肺炎。也许,他出差是为了这事吧,猜不准。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突击性的出差,她早习惯了。
花街上热闹非凡,卖花的、卖糖果的、卖对联的、卖手饰的、卖小孩玩具的,甚至卖车的都来凑热闹,显赫地占着三个摊位罢了几辆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顶大红牌子标着最低价。本来只想随便逛逛,买些年桔、水仙等回去摆摆求个吉庆。但经不起女儿的哀求——这丫头特能磨人,其实也是她被这些造型呆萌的植物吸引了,结果她们买了一大堆多肉,什么冬美人、蓝苹果、玉坠、胧月……听卖花的说都是些好养的品种,平时少浇水就能养活。他回来看到阳台上又多了十多盆这些小东西,想是又笑话她的,毕竟她养死了那么多听说是养不死的花草。
整个下午,她给花儿换盆上土,再打扫干净阳台,整个人累得都不想动了。女儿是有想帮手的,但越帮越乱,她的三分种热度过去后,就跑进房间玩手机了。胡乱煮个面两母女吃了后,她瘫在沙发上。他的电话来了,说是下了飞机,已上接机的车子,三两句,挂了。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通话总是这样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