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溪行 
八十年代后期，母亲委托姨娘带我去远在江口梵净山下的大舅家吃酒，同行的还有姨娘的女儿梅兰。尽管乘坐班车在那个时期已经成为出行首选，但是到了江口县城后，姨娘还是执意要步行前往目的地。县城离大舅家有五六十里，梅兰全程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不断地嚷嚷脚疼，我却被满眼苍翠的山峦所吸引，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把歌声洒满了沿途每个山岙和溪谷。我能理解姨娘对于徒步的执着：通车应该是七八十年代以后的事，她们那代人半生以上都靠双脚来丈量生活与亲情的长度，她们熟悉去秀山的路上有哪座短亭可供歇脚，去大路的山边有哪口泉眼能够饮用，也知道去乌罗的途中有哪个闲汉惯会骗人，去江口的半道有哪个阿婆擅长说媒。而我则因多年从事写意山水和旧体诗词的创作，更加关心通过山川草木反映出的四季变迁，以及各个季节的景象所对应的人世离合的象征意义。因而这一趟旅程，我和姨娘都走得兴味盎然，只有梅兰一路叫苦不迭，过后姨娘和大舅娘说起这事，后者完全不敢相信，丰腴强壮酷似刘三姐的村姑梅兰，走路居然远不如一个十指不沾泥的文弱书生。
其实我对这种长途跋涉并不陌生。在上小学时，我就曾跟二姐徒步一百多里去过秀山。在更早的幼年时期，我也常随大人们从此乡到彼乡，从此县到彼县地往来奔波。零碎的记忆中，似乎也曾徒步从大舅家回来过，因为我记得同行的人在路边的山壁上捡了一块紫袍玉带石，说带回去作磨刀石。当年的人们都很重亲情，无论分居外县外省，相距百里千里，只要消息传到，哪怕步行都要前往赴约。便是没有过事，日常的走动也是常事，像当年三表姐和珍就曾来到松桃，向母亲学习缝纫。长年跟随母亲东跑西颠，这种日益紧密联结起来的纽带便系到了我们这代人的身上，即便后来母亲不在了，我们姐妹仍然会时常去看望那些见一面少一面的长辈们。
小时候我曾问过，为什么唯独大舅家住得那么远，跟所有亲戚都不沾边。母亲说，大舅是逃荒去的江口。那时是五十年代，大舅还是个孩子，就像我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已是大姑娘的大舅娘脚步沉稳地跟在后面，不时喊道：“毛，慢点，当心栽倒。”
大舅最后把家安在田坝中的一座小山包上，跟一所小学毗邻而居。这里属太平乡，距黑湾河约十余里。小山兀立在田坝中间，有着较好的视野，往下看去，但见田园平旷，阡陌纵横，四周山峰高耸，围成一个小小的山间盆地，大舅家所在的这座小山包，就如同盆中的一颗青螺。说它像颗青螺，是因它笼罩在一篷篷茂密的竹林中，整体看去苍苍郁郁，烟霭氤氲。竹林中稀稀落落点缀着几幢青瓦木屋，山上人家平日里削根扁担、编个箩筐、做根烟竿、搭个棚架，或者用笋壳纳双鞋底，都是就地取材，毫不费事。每到春天，大舅还会挖出许多春笋去送亲戚。在山下，还有一条人工开挖出来、用于灌溉农田的沟渠萦迴在崖壁之下，穿行于田畦之间，像是一条玉带，给小山增添了更多的妩媚。这条清澈透亮的溪水同时还是孩子们的乐园，白天，洗衣的村姑们在四溅的水花中互相调笑和打闹，夜里，打着手电筒的男孩们特工般在溪中潜行逮小鱼捉泥鳅。
在梵净山麓安下家后，大舅开始发枝散叶。他总共养育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女之间年龄差距很大，表弟的年龄比我还小，而大表姐的年龄几乎长了我一辈。四个表姐的名字分别叫淑珍、惠珍、和珍、桂珍，四人的名字用江口话连起来读，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我和大姐每次去到大舅家，或跟表姐们在一块，都会逗趣地吆喝：“淑（上）珍（去）、惠（阳）珍（去）、和（上）珍（去）、桂（阳）珍（去）！”
由于大舅家女儿众多，所以从童年起，每隔几年我就会去吃一次酒。小时候亲朋们送礼少有直接送钱或单独送钱的，近邻不是送一担米就是送一个盆，远亲往往送些被面、枕套、布匹之类较为轻巧的纺织品。那时的被面都有着鲜艳的底色和明丽的大花，母亲送的东西稍有区别，会在俗艳与素静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颜色多半是驼色、藕色或是有亮度的银灰，抽象的花型具有一定的图案性，在她视力还好的年代，她会花上一个多月时间，绣一幅帐檐一对枕套作为贺礼。
大舅家给我最初的印象是红火，在女儿们还没有全嫁出去的时候，他们家可谓人丁兴旺，处处充满了麻雀打破蛋似的吵闹声和烟火气。到得有人出嫁时，念过私塾的大舅会把屋外和堂屋的每一根柱头上都贴上自撰的对联。他的字算不上书法，但在农村写春联绝对够用了——事实上他们村的喜联丧联和春联都被他承包了。然后姐妹们的同学朋友提前来帮忙了，本村乡邻无一遗漏全部到场忙活开了，太平乡里的亲朋不久都到齐了，外县乃至外省的亲戚也陆续赶到。这个时候就呈现出一幅纷繁而热烈的劳动场景：精壮的汉子七手八脚把猪从圈里拽出来，摁在案板上宰杀；手脚麻利的娘儿们分工明确地买（摘）菜、洗菜、炒菜、洗碗、刷锅；少男少女们则负责端菜上桌、分发香烟糖果，或是候在院口等迎亲的队伍一到就放鞭炮，随着鞭炮声络绎不绝地响起，两只音色尖厉曲调活泼的唢呐即如脱缰野马般地在广袤的田野上四处撒起欢来；更小的孩子则负责捣乱，我和从秀山远道而来的满舅家的两个儿子福明和牛牛以及大舅的小儿子龙华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四个人在各个房间各种什物之间窜来窜去，一会儿牛牛碰掉了墙上的蓑衣，一会儿龙华绊到他姐姐的嫁衣摔了一跤，最后龙华被堵在角落没法脱身了，突然摆出个白鹤亮翅的架式说：“看我脚打手踢。”我和福明哈哈大笑起来：“你用手踢个看看。”
我还记得龙华带着我们去大舅的土里挖葛根的情景。大舅的土在马路对面的半山腰上，是在山腰间的一个斜坡上开垦出来的。这块土几乎不与别人相邻，在满山的翠绿当中孤零零地凸出一抹褐色，背倚苍翠插天的丛林，面临狭窄幽深的沟谷。龙华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似的，教导我们怎样寻找葛根，怎样才不会把葛根挖断。牛牛还小，不能专注于做一件事，不停地对着山谷学牛叫狗吠，心满意足地听谷中传来的回音。福明看似不动声色，趁你不备时突然冒出一句冷笑话，笑得我们捂着肚子喊痛。我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擦了擦额上汗珠，猛然回头想出其不意地捕捉住在云雾中跟人躲猫猫的山峰。
如果喜事在冬天进行，这种红火就更加名副其实了。梵净山下的山民，每家都有广袤的山林，他们有着丰富的烧炭经验和技艺，他们烤火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将两三颗细小的火炭埋在火柜里的灰盆中，然后盖上褥子，半死不活地熬上一整天，也不会像其他砍伐严重地区的农村那样，就着几根湿柴枯藤，在浓烟和明火中先是熏得眼泪长流，而后又烤得面焦背冷。我记得有一个冬夜大概是打发和珍，大舅家的堂屋里和院坝上烧了十五六盆（堆）炭火，全是窑里烧出来的青木炭，断口锃亮得像镜面，木质细腻如同墨锭，每一堆都够城里人烧上好几天。
那年的出嫁前夜，增添了一些我没有见过的节目。首先是吃油茶，油茶并非日常饮用的茶水，而是当地嫁女时做的一种用于夜宵的粥类食品，主人谦称为油茶，有一种不张扬不炫耀的朴素处世观，一如早些时候主人力邀客人夹肉时，嘴里却说“拈辣子”。晚饭过后，妇女们做了油茶，呈给守夜的近邻和至亲们食用。油茶的主要原料是玉米、大米、绿豆、黄豆等，把玉米煮透后洗净并搓掉外皮，把绿豆和黄豆炒黄后再下油炒，大约十分钟后，把所有原料混在一起，再倒入骨头汤熬煮。这种独特的做法使油茶具有同样独特的味道，既有高汤的醇厚，又有五谷的清香。
吃完油茶后，下一个节目是唱伴嫁歌。上年纪的人们尤为热衷这个，一旦谁起了头，所有人都会不知疲倦地接唱下去，你方唱罢我登台，一曲终了一曲起，仿佛每个人心中都储存了十万八千箩山歌。少年男女们受了流行歌曲的熏陶，一开始还有些抵触，等到情绪上来，终敌不过那种深入血脉的传承，也加入到对歌的行列中来。我匆匆跑回房间，从枕头下翻出钢笔和本子，一笔笔记下这些朴素的旋律。时到如今，笔记本早已不知去向，只记得这些歌都是一个曲调，用“索拉多来米”五个音符构成回文式的乐句，从低音5唱到中音3，然后首尾对应地回到5来，在演唱过程中，旋律走向始终不变，只有反复时才会出现一两个音的变奏。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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