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来到二郎神庙快一周的时候,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说她漂亮,或者冒出这样的念头,是我自己的六根不清净,甚至有些罪过。她把自己二十多岁的年华装在一个灰黄色的道士大褂和裤子里,裤子下面还打上白色的裹腿,让人没有丝毫遐想的余地。但是,她脸上和眼睛里的青春的火焰,已经把那套衣服烧得一丝不剩。
她进门的时候,我感觉庙堂豁然开朗。其实,时间已是傍晚,光线已经正在黯淡下去,黑夜即将笼罩人们的心头。她像走进自家的屋子一样,和发积师傅打个招呼,就径直走到神像前,上香作揖跪拜,并且口中念念有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且老成,老成得和发积师傅一样。当她把五十元的绿色票子投进功德箱的时候,我有点惊讶,出神地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出家人也得上供吗?她微笑着转过脸,看着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忽然我看见发积师傅,在一边用手势提醒我敲磬。我慌忙地敲了一下。我感觉那磬子仿佛是软的,又仿佛是硬的,就像春天的坚冰被太阳光正在融化,说融未融,说未融又已融,完全不可收拾。它发出的声音,颤巍巍的,让我不知所措,不同往常。
完毕,发积师傅给我介绍说,这是她的徒弟,名字叫云秋,还有研究生学历。女孩子在这里住住下了。后来,师傅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女孩子的故事。三年前,当这个女孩第一次迈进二郎神庙的时候,面容憔悴,神情呆滞,不磕头,也不拜神,直接走到功德箱前,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就就往里面塞。发积师傅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些奇怪,一百元以及一毛钱都全部掏出来,放进了功德箱,有好几百元。一个女孩子上供这么多,一定另有隐情。发积师傅就提醒她说,姑娘,给自己留一点路费和吃饭的钱,可别把自己困在路上。女孩子并没有看发积师傅,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
原来这女孩要轻生。发积师傅于是请她喝茶,和她叙谈,最后终于知道了她想自杀的原因是爱情的变故。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恋人变心,让她受到心灵的伤害,但终于挺过来了,还考上研究生,而在上研即将毕业的时候,被自己一直热恋的导师甩了,遭受到了人生的又一次重大变故。她本来是想在这青山绿水的地方寻死,却看见了二郎神庙,于是想到了做点善事,在在自己临时之前。发积师傅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并且留姑娘住了两个晚上,终于打消了她要死的念头。可是,让发积师傅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后,当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和自己一样的着装。原来,这姑娘在别处的一个道观出了家。
我说,这姑娘要是在你这里出家多好啊,起码你有个伴儿,青灯长夜,有人陪你说话。发积师傅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这里庙小,放不下她。她心高志远,随她去吧。我有些奇怪,难道出家人还是和我们这些凡人一样,有个人的打算或者雄心志向什么的?发积师傅笑着说,你是局外人,这里面的事情,你永远不懂,除非你也当了道士。
4.
我并没有当道士的想法,虽然我是个见庙就上香,见神就磕头的有点愚昧的芸芸众生。但我真的是个善良的人,有机会还是乐意帮助他人。当然,我在二郎神庙的日子,也帮了发积师傅。也许是这个庙面朝北见不着阳光,她有严重的风湿疾病,经常腰痛腿疼胳膊痛,阴雨天来临之时尤其厉害。我也是这样的病。因为同病相怜,我就根据自己常服的“桂枝附子汤”加减,写了一个方子。她在镇上抓了药,吃了当天就有效。发积师傅非常高兴,说她也吃过不少游方僧人给的方子,都不见效,没想到这次遇上了高手。
晚上,我住的地方是庙堂隔壁的杂物间。和隔壁的庄严肃穆相比,这里是真正的人间。我之所以敢这样标榜,是因为这里老鼠特别多,每天晚上鼠患惨不忍睹。这些大小老鼠,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住人一般,肆无忌惮地搞活动。它们从窗户里出出进进,从我睡的炕上和被子上爬过,如入无人之境。我喊两声,或者用棍子敲几下,它们就会收敛一下,可是要不了多久,依旧开始,而且变本加厉。好不容易入睡,却突然被惊醒,感觉有人用尖利的手在我脸上抓,原来是老鼠。更有甚者,有时突然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我的大腿根上蠕动,想动摇我的根本,原来是老鼠钻进了被窝。它们虽然如此骚扰我,但却没有加害我的意思,而它们同类之间却整夜在打架,吵闹不休,你死我活。
我无法入睡,只好开了灯,躺着研究这些老鼠。它们的数量我估计最少二十只,或者更多。它们应该是两个家族或者两个对立的阵营,因为利益相争或者信仰不同而对立。他们一直在争斗,彼此追逐,谁也不肯言败。它们残忍地不要命地撕咬,有些老鼠受伤流血,墙上到处是血印子,不过也没有看见哪个是胜者,所谓两败俱伤吧。我忽然感觉好奇怪,只隔着一道墙,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面是慈悲为怀的神仙和神仙教化的子民,这边是没有人性只有动物性的老鼠。发积师傅和她的女徒儿云秋,多么善良的人,却养活着和纵容这么多残忍的家伙!
第二天,我把老鼠的事情以及我的疑惑告诉发积师傅。她笑了,说你如果看过西游记,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她看我仍然迷茫,就说,西游记里那些妖魔鬼怪,哪个不是菩萨和佛祖的养的?唉,都是因为神明太慈悲的缘故。既然天尊和所有神明都可以容忍,你我为什么不能呢?如果不能,说明我们悟性太低。这下我明白了,也可以叫做顿悟。
5.
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道士,虽然我没有穿道袍。每日看师傅打坐、念经和敲磬子,那样的神圣和自然。而云秋在庙里的三天,我突然识破了自己,十足的一个凡人,不要说凡心未泯,简直还是一个很俗气的男人。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见云秋,我想我绝对不会在意她,甚至不会看她一眼。她的长相很虽然漂亮,但很平常,在这美女如云的人间。但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和特殊的氛围中,我觉得她太有吸引力了。她和发积师傅是一样的发式,但我觉得她就是不一样,总是那么明亮。这些温润的光芒,像水一样,流泻下来,把整个昏暗的神堂都照亮了。我觉得,不管这是什么季节,我应该去桃花园里,那里一定有灼灼的桃花盛开着,乖巧而艳丽。她的道袍的色泽和新旧,与发积师傅的也无二样,但是,我感觉她道袍是那样的贴身,非常贴近人性,贴出一个青春的美女。我闭上眼睛,还是隔绝不了云秋的存在。她身上的那一股一般女孩身上都有的化妆品的味道,还是聚在我的周围,不能散去。
这位师傅,我不知道怎样称呼您,是不是该称呼您居士?我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是居士?她笑着说,不出家而修道修佛的人,就是居士。我想你一定是的。我说,是的,要不就不会来这里了,而且一住数日,真是和道有缘啊,和你也有缘。最后这几个字刚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失态了,和一个小女道士套什么近乎啊,有什么缘啊?太不庄重了。而云秋倒是不在乎,她说,我们出家人向来广结善缘,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善缘。我说,其实,我也是无意间来到这里。云秋拿出手机,我们加了微信好友。
这是我和这个女道士说话最多的一次,其他时候,她都是帮发积师傅干活或者二人一起说经论道,我听得如醉如痴,也插不上嘴。云秋来的第三天下午,告辞离去。这里突然归于平静,一切颜色都趋于灰暗,空气中弥漫的是香火本来的味道,没有了脂粉的味道,没有了那个女道士的味道和光泽。山里的风呼呼的响着,一个空荡荡的山,就在跟前。我突然明白了,一切都很正常啊,我又不是道士,又不是居士,我为什么要求自己六根清净啊,没有理由,人间烟火,自然而然。而那个年轻女道士,身上的脂粉味道也许是正常的,也许是不应该有的,发积师傅就没有。
6.
在庙里坐得时间长了,我的注意力就从会从总体到一些细微抹角的地方,比如二郎神的刀。这个东西怪怪的,像刀不是刀,像枪不是枪,到底是个什么家伙。我想问问发积师傅,可是每次看着她一脸虔诚而且专注做事的样子,我都放弃了。有一天当发积师傅拿着菜刀切菜,在板板上发出当当的响声时候,我借机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