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年 • 散文】去来红尘客

作者:西部井水    授权级别:A    绝品文章    2020-03-26   阅读:

  
  1.
  我坐的地方,光线有点暗。我想,我没有表情的脸也许更暗淡。这是白天,屋子里没有灯光或者烛光,仅有的光线来自庙堂的门。两扇黑漆门都是敞开的,神像正对着门口,刚进门的光线可以照到神像的脸上,反射出一种威严而又不失温和的光芒,也可以照到它脚下的香炉和香炉下面破旧的暗红色的功德箱上,光线到我这里,确实已经很稀疏了。这个建筑不是正统的那种坐北朝南的,而是正相反。我曾经也思考过,为什么一反传统呢?不过,还没有论证,就否定了自己。这个地方在山根又是山阴,房屋依山势而建,如果拘泥于传统,面朝山体,也许情况就很糟糕,采光更差。而现在,庙宇朝北,能看到阳光掠过山头照到对面的平原和蜿蜒的河川所反射回来的明亮。
  我盘腿而坐,虽然我不习惯这样,像个从前的农村老太。但我的表情很庄重和虔诚,低眉垂眼,貌似修行很久的出家人,这让我自己感到很惊讶,甚至不敢再想象。我的面前有一个法器,叫做磬。它是铜制的,纯粹的黄铜,也许掺和了一些紫铜,和那些洗浴的铜盆、吃饭的铜碗、交易用的铜钱甚至战争用的子弹壳用的是一样的料,一定是的,除了那熟悉的光亮的黄色,还有些隐约的绿锈,也一样让我将深刻地记住它,记住此次经历。论样子,其实它就像一个很大的饭碗,虽然它里面空空荡荡。我为什么把它想象成一个饭碗,也许和我此刻的心境和处境有关。我在二郎神庙里已经吃住几天了,吃的是神的饭。当然,再说得远一点,我以前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正像我不知道这里的主持叫发积一样。与磬配伍的,还有一个木槌,像农村妇女捶衣服的棒槌。我的外祖母就是这样,用棒槌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一下一下地捶着,沉闷而稍有点湿润的声音,翻过院墙,传得很远。我想,发积师父也大概这样捶过布,只是现在不棰了,为神效力,吃穿有人布施。这几天,我甚至接替了她的部分工作。如果有人进来上布施,我就会敲一下磬。富有穿透力而又柔和的声音,就从敲击的地方四散开来,在整个庙堂里回荡。发积主持说,磬是法器,有灵性和法力的物件,不可以随便乱敲的,只有当有香客上供的时候,才可以敲,好让神知道,让人也知道,但这声音更重要的是对香客善举的一种赞许。
  说到我和发积师父的相识,也是因为布施和上供。那是假期,待在家里太闷,看书也看不进去,想写点东西,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于是只好到处乱走,还想走得更远点,于是就搭车,搭车也没有目的地,不知不觉来到到了这座山下。我想,沿着山路到山里去走一走,也许能碰上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风景,或者什么有高僧的古庙进去看看。不过,我是那种人生失意看破红尘想出家以求解脱的人,也不是祈求神佛保佑我无病无灾前程辉煌的人,而是想找一个有人说话而又很清静的地方。
  我第一次看见发积师父的时候,她正坐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她在那里。我看见的是一尊庞大的神像,横眉冷目地竖立在我的面前,我于是不由得两腿打弯,膝盖就落在眼前乌黑油腻的草蒲团上。我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想上点布施。但是,只摸到了几张坚硬厚实的纸币,我记得好像还有十元和五元的,却摸不到,不投吧,已经走到功德箱跟前了,投吧,我着实有些舍不得,最后咬咬牙投了,不能让神说我爱钱小气。但我刚才片刻的犹豫不决让我很尴尬,而就在此刻,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让我感觉一阵颤栗,尴尬被放大了许多,脸都红了;另外,还让我知道这里有个人,一个女道士。她一身黑衣,头发在后面盘成一个发髻,年级大约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出头,脸庞清瘦,身材不高。她不像我这样低眉,而是抬头好奇地看着我,眼睛里藏着明亮的光芒,很有神。正当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积师傅说话了:这位施主,请留一步说话。
  2.
  因为发积师傅的这句话,以及后来我和发积师傅的其他一些谈话,我便留在在了二郎神庙里。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当初能和发积师父结下缘分?也许发积师傅似乎能看出来,我这个人与众不同,因为这里是偏僻的乡下,香客大多是农村人,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些中年妇女,很少有那些像我这样一看就是城里人的香客,更重要的是,可能是我出手比较大方,一般都是一块两块上供的。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不是这原因,而是一个如何也让我想象不到的原因。
  我在庙里吃的第一顿饭是晚饭。我这时候才明白,庙里实际上就是发积师傅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得亲自去做。说是吃饭了,并不像一般寺院,和尚道士们就各自拿着碗筷去打饭,像政府机关或者监狱的食堂那样美好。发积师傅还要自己做饭。厨房在庙堂的隔壁,是一个很小的房子,四处散发着油烟和潮湿的霉味。这些油烟味道,一定来自黑乎乎的锅台,黑乎乎的墙壁,靠近左手的墙壁,是庙堂的西墙。在这个一墙之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边,香烟缭绕,最终的结果是要升天的;这边,炊烟笼罩,最终的结果是要进入厕所的。在墙的那边是一个很大的二郎神故事的一个壁画,颜色鲜艳而且传统味道很浓。而墙的这边,因为不再是庙堂的缘故,就随意了,并没有粉饰,能看见一个个错落有序的砖块和砖与砖之间互相黏连的三合土。那些砖块应该是蓝色的,如果这个庙宇要是有一些历史的话,那些三合土也是黄白色的,但现在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完全都是黑色的,黑得一塌糊涂。黑色的墙上,挂着许多黑色的东西,比如蒸馍的笼、笼和锅沿之间的草圈、抹布,和一个空篮子等等物件。篮子也许是好久没有动了,上面有一些黑色的蜘蛛网。
  地上放着一些叶子已经枯萎的葱和青菜,还有几个土豆。我择菜,发积师傅开始舀水和面,准备擀面条。她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发积师傅的背影,逆着窗户的光,几乎全是黑色的,和厨房的墙壁等黑色的物体显得那么和谐,若不是她的清晰的轮廓光,就融为一体了。这感觉非常熟悉,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做饭的姿势也是这样的,还有我的外祖母,印象中也是这样的,可惜她们不是道士,也是像我一样见佛就烧香的凡人。
  我择完了菜,就帮着烧火。炉膛里烧的是柴火,红色的火焰,大概把我的脸照得通红,让我忍不住问起了发积师傅是如何到这里来出家的。原来,发积师傅的出家,还有些让我叹息的缘由。年轻时候,她曾在咸阳国棉某厂当了三年纺纱女工。有一天,过渭河的时候,眼前出现幻象,看见佛坐莲花,以为是好兆头,谁知回去就大病不起,后来身体一直虚弱多病,不得已,辞职回家。多年以后,却阴差阳错地入了道教。她说,佛道是一家,都是教化人为善,不作恶。西安周至县某知名道长是她的师傅,为她起道名发积。从此她四处云游学习。四年前,她从云南回来,做了二郎神庙的主持。庙不大,但是神仙不小,供奉着二郎神,还有王母娘娘等诸神。她每日早上六点起来洗簌上香,洒扫庭除,叫做开静。然后做早课,也就是敲着法器念经。神台上有两样法器,一个木鱼,一个铛子。念经敲木鱼,念带韵的经,也就是唱的时候,一边敲木鱼,一边敲铛子。我原来以为只有佛家敲木鱼,竟然这也是道家的法器。我记得我拿着木鱼,明明知道是木鱼,还要问发积师傅,这是什么神器。晚上止静,也就是就寝休息。
  和发积师傅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让我很长见识。我第一次从她那里听到一个新名词叫过斋堂,原来它就是吃饭。饭也不叫饭,叫斋会,也叫斋食。虽然是一顿平常的面条,和我的母亲做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觉得在这里,在平常的味道里,隐了许多另外的或者双重的含义,不同以往。
  3.
  等到和发积师傅吃第二顿饭的时候,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不平常的感受。好像对面坐的是我的姐姐或者我的亲人。而发积师傅总是自称姐姐,管我叫弟弟。我在这里的工作除了敲磬,每晚还要帮师傅清点功德箱。一张一张清点的时候,我总是感觉手在打颤。我的一个朋友在公共汽车公司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投币箱里把钱拿出来慢慢清理。她说,这时候才发现,小额钱币里也有假币。而我在这里,我暂时没有发现假币,或许我的识别能力是有限的。我问发积师傅,她确定地说,从来没有过假币,不管面值多少,都是真的。但是,我敏锐的鼻子能够闻到从这些钱币上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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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绝品:吟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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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如果你一个机缘巧合点了进来,那么,请不要着急看文字,先喝口水,叹口气,做一个俗世人都会做的样子,再静心看文字。因为文字有些长,文字也真的挺好。因缘际会,作者来到了一个道观,是的,不是随处可见的佛家寺庙,是个早就式微的道观。在道观里,和道观里的主持也是唯一的道士积发师傅处了一段日子,后来还见到了她的女弟子和她的上司。当然,还听积发师傅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作者认为是一个骗子的故事。没有帮上上司的忙有些小遗憾,坐在女弟子身边浮想翩翩也是小遗憾。其实,再看看,无须遗憾,我们认为的修行者,或许出家这也只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而已。于红尘,我们都是客。


执行站长   吟湄:
六周年特等奖作品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24

  • 小寒微雨

    井水老师的作品果然风格独特,令人回味悠长。尤其是细节描写,很有画面感。学习了,问好。

    202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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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燕语千千

    支持征文,赞一个!

    202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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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尘

    结缘发积二郎庙,苦乐红尘来去人

    202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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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梦儿

    文字很沉静,沉静下面有火山。这也许就是活明白了的人所谓的深沉。既便深沉,也尽量不显山不露水,于是就成了深刻。

    2020-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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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首先得活着。庄严肃穆的背后,这一场体验,真个受益匪浅。哪里没有红尘?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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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井水老师绕了这么大圈,还是离不开红尘,这里也是精神上高雅,发完了文后还得去过日子。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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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渭雨轻尘

    原来出家人也有不易啊。不过现在的出家,未免给人中途半端的感觉。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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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精神抛却了红尘,肉身却抛却不了红尘。作为芸芸众生的普通一员,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红尘客。这篇文章我读了两遍,第一遍在手机上,读完又上电脑。希望我能读懂文中的深意。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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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吟湄

    放下执念便成佛!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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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吟湄

    电脑字太小,害我换手机看,手机看完又上电脑写跟帖,我容易么我?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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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这样好的文字,因为是参加征文,只能一律打推荐,我微感遗憾。其实,我也矫情了,等征文结束,依然可以加精的。又及:原来道教里叫师傅,如果在佛教我们叫师父。再及:我们都是红尘客。就如我认识的几位师父,他们也会在我能力范围内让我帮些小忙。而我也是,常会因一些小事去烦着他们。呵呵。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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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部井水

      @沁芳闸  谢谢沁芳闸,辛苦了!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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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西部井水  我还发了朋友圈,只是因为喜欢。喜欢那种轻轻的淡淡的描述,而感受到的人却是重重的,如禅宗的棒子。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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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部井水

      @沁芳闸  非常感谢!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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