呔!你个挨炮贼的

作者:相也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20-03-24   阅读:

  
  “凉州人敬谁,就以爷相称,爱谁,则于其名后缀一响当当的字:贼。自家最宝贝的儿子、孙子,是小贼;相濡以沫的老弟兄,是老贼;生生死死的同辈朋友,是贼。咱凭道理说吧,被人称为爷,虽诚惶诚恐,愧不敢当,却也好听,有着被尊重被错爱的荣宠,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呼之以贼,嘿嘿,莫非凉州无贼,物以稀为贵乎?前几年去凉州,荣胜还被朋友称为肉娃娃,因其胖乎乎、憨敦敦、笑眯眯的神态,今年再去,称呼变得昂扬起来:肉贼。肉者,还是取其外形,贼,则是由娃娃升格所得,犹如厅级升为省级,由讲师升为教授,一步蹦两级,贡献太突出了,破格了。进入凉州语境,便知肉贼之称,是爱之过头,小肉肉儿近乎麻木了呀。”
  这等妙文,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是甘肃著名文学评论家马步升老师在他系列散文《凉州人物志》中专门描写荣胜的。酒是老的醇,文是老的香。这文,马爷发表都十几年了,读来还觉如凉州酒,醇厚,地道,亲和,接地气。马爷来凉州次数多,关照凉州文人多,早得了凉州文化之精髓,上至文坛老文人,下至文学小青年,皆无官架,不摆儒谱,血性中早成了半个凉州人,喝起酒来,谝起闲来,比凉州人还凉州人。“凉州人敬谁,就以爷相称”,马老师到凉州,自然都不叫老师,而叫“马爷”。马爷写凉州人物志,用的也是入乡随俗法,以凉州腔道凉州人。马爷说的胖敦敦的“肉贼”荣胜,姓谢,是陇西人士,是人,也是官吏,亦亦酒,亦官亦文,不管官人,文人,老百姓,还是文学青年,见了那胖乎乎的样子,憨墩墩的脾性,笑眯眯的贼样,就都很喜欢。肉贼把我当朋友没有,我不知道,但我心中,肉贼一直是我心中友,酒中友,文中友。时间长了,不喊一起贼长贼短一阵,喝些子烧酒,说些子贼话,手脚心都痒痒呢。马爷写荣胜时,荣胜刚由“肉娃娃”荣升“肉贼”,马爷若再来凉州,就会发现,荣胜早已由“肉贼”荣升“肉爷”了。
  其实,马爷拿一个“贼”字说凉州人,是留了情面的,没把凉州的“贼”字铺开来说。凉州人称呼人为“贼”的标准词儿是有前缀的,得加上“挨炮”二字,叫“挨炮贼”。单称你为“贼”时,说明两人关系并不亲密,属一般朋友,一般老乡,或一般同学关系,不亲不疏,不远不近。“贼”前面不加“挨炮”二字,而用一字形容,叫碎贼、小贼、老贼、胖贼、瘦贼等等,就标志着对方对你这人开始关注了,你的形象与好感已入他心,一字定型,碎贼,是话多,或岁数太小;小贼,是小弟;老贼,是老哥;至于胖瘦,那就是岁数差不多了,瘦贼,还没发福;胖贼,是发福了。再上升一个层次,叫你正宗的“挨炮贼”时,那就标志两人关系亲密无间,是铁哥们了。那怕对方在你心中的位置还没到铁的程度,但你在对方心目中,已经铁的很了。所以,你来凉州,猛地听到别人称你为贼,挨炮贼的,千万别闹心,那是敬你爱你尊你亲你呢。
  我的中专同学中,有十几个就是凉州人。刚到校,很少听到相互间称呼贼的,后来,都混熟了,贼就象羊屙粪似地挂在了一些凉州同学的嘴上了。有时,玩蓝球,搞活动什么的,凉州同学若不喊贼,或者不喊“挨炮贼”的,心里反生了疑心,那些个得罪了人家?咋变得陌生了呢。毕了业,打电话,碰街上,开口闭口,还是贼,贼怂,挨炮贼,最近还好吧。二十周年聚会时,好多外地同学都是第一次见面,凉州同学见了,一下就上前抱住,边拍肩膀边昂扬高叫,“你个挨炮贼的,这么多年,死哪儿了,一个电话也不打,真真想死老贼了。”外地同学激动的就要掉泪,心中狂喜,“二十年了啊,终于又听到贼了。”嘴上却臭骂,“你这臭嘴,还怂的跟贼一样”。因为同学们的血液里,已经融入了凉州人的因子,了解了凉州人的血性。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凉州同学都这样,性子文绉绉的,不到酒醉六成,贼是出不了口的。
  所以,贼也不是乱叫的。得分清对象是谁,什么场合。遇到不喜欢叫贼的同学,叫挨炮贼的,人家不理你,反倒有些尴尬。至今,这样的称呼,你走在凉州乡下,或在同学场上,还能听到。即使城里,也不鲜闻。早晨起来,两个农民碰到一起,就问了,“你个挨炮贼的”,或是“你个老贼”,“进城去啊?”饭熟了,娃子若还贪玩不回家,老子就出门喊去了,“小贼,还没疯野够啊,吃饭了。”叫的热情,喊的心疼。凉州人待人,喜欢磨盘对碾子,实打实,不喜欢文邹邹的那一套。提倡叫“同志”那会,凉州人听着别扭,叫着也别扭,怎么叫,让外人听起来都是“童子”,反觉你这人没礼貌,甚至回敬你,我是“童子”,你是“娃子”啊。公开场合,台面上,凉州人努力着叫“童子”,到台下,还是叫“贼”来得爽快,舒服,亲热。
  细究起来,“挨炮贼”是一个暖味词。“挨炮”和广东人的“打炮”有别。“打炮”指男人打,“挨炮”指女人挨。打炮是主动打,挨炮是被动挨。意思是,娘挨爹炮所生者,来路正宗也。言下之意是你这人根正,苗红,地道,是个好人。人来到尘世,是爹娘的造化,要感谢爹娘哩,知恩图报呢。也有人喝了点墨水,不这么理解,说“挨炮”就是骂人。根据是过去凉州有一怪,叫“石头垒墙墙不倒,小伙子翻墙狗不咬”。如此,那炮,爹的挨得,不是爹的也挨得。挨爹的,根红苗正,叫“挨炮贼”,不是挨爹的,就得在“挨炮贼”三字后面另加一字“的”,叫“挨炮贼的”,这就麻烦了。有点来路不正的意思。其实,这是墨水喝歪了,没事干,想多了。在凉州,“挨炮贼”,或“挨炮贼的”,都是褒扬词,是凉州人欣赏凉州人,凉州人颁发给凉州人的豪放证明。凉州人见了陌生人,非朋友,冤家,死对头,嘴上反而文雅的很,小心的很,绝不会把“挨炮贼”三字奉送给你的。因为关系不熟不铁,怕挨打。除非冤冤相报何时了,两人不计前嫌,握手言和时,互相在胸脯上捣上一拳,说句“你个挨炮贼的”,就算冰雪消融,疙瘩解开了。所以,凉州人单叫你贼,或叫你小贼、老贼、胖贼、瘦贼、肉贼时,说穿了,还是关系生分,不甚亲密,不铁不牢,就象半生不熟的山药(洋芋)。叫你挨炮贼,关系就亲密无间了,什么知心话都可以说,什么私交都可打,朋友有难,两肋插刀,忠勇义气,再所不辞。这时候,又象熟透了的山药,沙的裂了皮,开了口,一眼就能望见山药那沙沙的心了。
  见了陌生人叫啥呢?凉州人还有一个词,叫“呔(dāi)”。呔是一种搭话声,声音往上扬,以引起对方的注意。《说岳全传》:“呔,狗奴!快些拿了头来,就放你去!”这个“呔”是真正的贬义词,不把人当人看。但凉州人用“呔”,绝对不是贬义词,而是谦恭探路,虚心问话,真诚求人呢。比如,学生娃一道题不会坐,转身就问同桌:“呔,这道题怎么做啊?”老百姓进城办事,找不到单位,碰到面相和善的,就问:“呔!某某单位怎么走?”绝不象《说岳全传》那样,叫了“呔”,还要叫“狗奴”的。凉州人的“呔”,是尊称,不但包含了“同志”、“师傅”的意思,还包含了“你好”的意思。可怜的是,“呔”在别的地方,又有吆喝牲口的意思。凉州人问人问路,若把人看走眼,碰上的不是凉州人,可就糟了。听不明白的,以为与已无干,就不理睬你。听明白“呔”是喊自己,且知道“呔”还用于喊驴,麻烦就来了。轻者以为你骂人,不是白眼,就是把你指到毛厕或越走越远的反路。昨日下班,迎面遇一乡下老汉:“呔,凉州市场怎么走?”我说,“老人家,你走反了,这儿都到新城区了,越走越远了,回头往南走。”老人说:“前面一个人给我说在这边啊。”我一听,明白了。保证是指路者,听到他的“呔”字,生气了,故意指了反路。
  在凉州城里,当“呔”和“贼”连到一起时,那就不是一般关系了,而是两个关系铁的象同穿一条裤子的连襟兄弟了。“呔,你个挨炮贼的”,“呔,你个老贼”,“呔,你个小贼。”句句亲切自然,听着豪放,粗犷。关系不铁,你还享受不到这样粗犷、豪放、昂扬的尊称的。当然,现在凉州城里,人们的见面语,问候话,已文雅多了。直呼“贼”的,直喊“呔”的,已经很少了,叫“老板”的多了起来。但白搭话,开口直言者,还不少。乡下人不管在凉州城,还是去了省城,外地,向陌生人问路,不喊“呔”,也不称呼你“同志”、“师傅”,而是开口白搭话,直言:“某某地儿怎么走?”已经很文雅了。陌生人、外地人听到,请不要生气,真诚指路。凉州历史文化底蕴很深,但文化有多深,就有多浅,浅到白搭话,就是真诚面对你,直接了当了。本来嘛,遇陌生人问个路,叫同志吧,真不是同志,叫师傅吧,还真没当过一天师傅,叫先生吧,亦不知姓,不如直言,或叫“老板”,听者舒服,叫者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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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一个地方的方言,正是此地的地标性标签,都有一个颇为复杂的历史渊源与演变过程。凉州城文化底蕴深厚,民风彪悍豪放,方言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好文,读来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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