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71年的长安暮秋,树枯草黄,薄霜轻浮。菜市口已经架起了行刑台。身着红衣的刽子手站在断头墩前,不时地向南望去,手中的宽面大刀在阳光下闪耀着瘆人的寒光。随着一声声的吆喝,一对人马逶迤而来。马队后面是一个囚车。囚车内是一个素面素衣的女子,神色忧戚,眼神迷离,偶尔瞥一眼深邃的蓝色天空,空洞而无助,悲凉而凄楚。她看到了幼年早逝父亲怜爱的目光,看到了常年劳作积郁成疾的母亲,想起了那个让她痴痴等待的负心郎李忆,想起了那个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老师温庭筠,想起了那个让她铸下大错的乐师陈韪,看到了那个曾与她朝夕相伴的侍女绿翘怨恨的眼神。一行清泪黯然滑落。那些几个月前还与她行吟对句,咏唱调律的富家公子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神色落寂,掩面而泣。
随着一声断喝,刽子手手起刀落,一代才女鱼玄机香魂一缕,飘于云际,年26岁,正是风华绝代的年月。这时,远在方城的温庭筠一阵心悸。门前树上的几片枯叶,在忽然掠过的一股疾风中飘落。手中的一本诗集跌落在藤椅下面。他老了,已经60岁了。
俗话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唐朝的四大才女无一例外地跌入了这个漩涡。鱼玄机在入咸宜观之前叫鱼幼薇,家境清寒,幼年丧父,靠母亲给青楼洗衣服糊口。偏偏她又是一个慧根极深的女子,喜读书,过目不忘;长悟性,下笔千言。古代读书人在及第之前,均在京城漂流,青楼歌坊就是栖息之地,温庭筠也是这种情况。十岁的时候认识了经常在青楼流连的温庭筠。无依无靠的幼薇自小没了父亲,孤苦伶仃。现在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进入了她贫寒的生活,除了教她诗书画以外,还经常照顾她们母子的生活,一种依赖感油然而生。几年后,幼薇已经出落成一个袅娜秀丽的大姑娘了,她的才情和诗作在长安已声名远播,看温庭筠的眼神中参杂了别样的情愫。亦父?亦师?亦友?说不清,道不明。期间温庭筠离开长安两年,她六神无主,落落寡欢,一份接一封地给他写信。小院里虫子的叫声使她心烦意乱,晚上隔壁的丝乐声分不清旋律,竹席冰凉,冷风飕飕,只好枯坐在窗前,不知不觉已经天明。写的信已经好几份了,就是不见回音,你到底啥时候回来!“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终于他回来了,师徒二人结伴踏青。正是新科放榜的日子,城南崇贞观中人山人海,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在观壁上纷纷留言,小幼薇兴致所至,欣然提笔写了一首七绝:云峰满月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不想这首随意而做的诗句让一个新科状元记下了。
李忆出身世家,聪明好学,倾慕温庭筠的才华,两人经常在一起游玩唱和,同在京城赶考,属忘年之交。他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放榜后他来到温庭筠住处叙话。忽然看到书桌上一笺娟秀的诗作,清新雅致,卓然不凡,令他怦然心动。忙问是谁的大作,才知道就是前几日观壁上那首诗的作者,名叫鱼幼薇。正是眼前这位大才子的学生。温庭筠也是眼前一亮,就势下坡,撮合他们。双方欣然答应,择日成婚。对幼薇来讲,这是最好的安排。她父亲虽是一个秀才,但英年早逝,家道中落,贫寒度日,能嫁给这样一个冉冉升起的新科状元,那是最好不过的好事了。金童玉女,百年好合,自然人人羡慕。可惜好景不长,李忆已有家室,他的妻子裴氏也是世家出身。三个月后,裴氏杀上门来,不愿与人分享夫君,对幼薇横眉冷对,一通鞭挞,要赶出家门。李忆只好把幼薇安置在城南曲江的咸宜观中,赌咒发誓说三年之后定来迎娶。幼薇改名鱼玄机。
一晃三载,幼薇在道观中青衣素食,孤影踟蹰,望眼欲穿,日日等待着夫君来迎。但李忆已经人间蒸发,举家迁走了。玄机万念俱灰,终日以泪洗面,常常在梦中哭醒。一个弱女子,失去家室,就是一捧浮萍,一株自生自灭的小草。情感无寄托,生活无着落,凄凄惶惶的日子如何打发?“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珍宝易得,情郎难寻。人间负心郎何其多也。
薄情郎黯然离去,鱼玄机另寻出路。她在道观外挂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牌子。她已是明星人物,诗词歌赋广播坊间,人们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才女被遗弃后住在咸宜观,以前碍于风俗不敢前来。这个牌子一挂,一时间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城内的富家公子,北漂的读书学子,当朝的官宦士子,坊间的音律乐师纷至沓来。咸宜观俨然成了长安一处靓丽的景观。人们以一睹玄机芳容为荣。这时候,一个叫陈韪的乐师进入了她的生活。发展到了耳鬓厮磨,往来稠酬的阶段。
一个夏日的午后,隔壁道姑请玄机过去叙话,临出门的时候,她给侍姑绿翘安顿,说陈韪来了叫她一声。下午她回到道观,见远处一骑人马离去,就问绿翘陈韪来过吗,绿翘说来了一个男人,听说你不在就回去了。再看绿翘,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心下已明白大概。拖到内廷拷问,反遭绿翘呛白,一气之下,乱鞭齐下,竟然把绿翘打死了。在古代奴婢属于私有财产,可以随意处置、打骂、送人,若有过错处罚致死,罚几百钱。无过错致死,最多刑罚一年,可保释。玄机看人已死,就拖到后院埋了。
几周后,她和几个诗友在观中叙谈,其中一个中途出去后院小解,发现一处地上是新挖的土,上面一群绿头苍蝇围住不散。他的哥正好在衙门,晚上回去提了几句。第二天衙门来人,掘开土堆,挖出了绿翘的尸体。玄机被捕了。由于她名声太大,案子呈到皇帝面前。皇帝刚刚死去了昌平公主,与绿翘年龄相仿,正在悲痛之中,大笔一挥,判了一个秋后处决。玄机举目无亲,一帮子酒肉朋友在欢场上勾肩搭背,遇到事情都做鸟兽散,加之是皇帝御笔亲判,无人再敢说话。一代“媛门诗圣”终究华年早逝,香消玉殒,留下千古遗憾。她本有踏入紫衣侯门的机会,奈何造化弄人,宿缘太浅,终究流落风尘,在虚幻的尘世间往来一瞥,匆匆归去。她刚认识温庭筠时写的那首《江边柳》莫非一语成谶: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