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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傲江湖

作者:吟湄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9-10-30   阅读:

  
  晋元康三年,对于齐聚洛阳的三千太学生来讲,这个冬天特别的寒冷,连日来的奔走呼号并没能挽救名士嵇康的性命,广陵散琴音方散,凄然的一笑尚挂在唇间,那一缕英魂,却随着凛冽的寒风,悄然飘散。
  嵇康还是后悔了,早在狱中,他写下绝命《幽愤》时,里面就有这样的几句:“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交宿心,外恧良朋。”这首里提到的孙登可不是那个吴国的太子,而是一位隐居在河南辉县苏门山的隐士。世说新语栖逸篇有一则《道士孙登》记载了他们两人的事迹:“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孙登。遂与之游。康临去,登曰: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一语道出嵇康日后的归宿,可谓眼光犀利。一句“道士”引来后世附会,日后的孙登摇身一变,餐风饮露,成了道教著名的神仙人物,其实这里的“道士”不是我们日后常见的那种披着长袍挽着高髻,手执桃木剑驱灵捉鬼跳大神的半仙,而是老子所说的那句著名的“道可道,非常道”里的“道”,也就是所谓的“玄老之学”。关于这个故事,《晋书孙登传》是这样补充的:“嵇康又从之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孙登这才对他讲了一大通道理后,以长啸送别。可惜嵇康虽然精于琴理,却对“吟啸”不大通,还是不能理解孙登的深意,惹得孙登只好长叹“惜哉”,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关于孙登的“长啸”我们其实并不陌生,印象中这还是中古文人特别是魏晋名士必备的一技能,嵇康不懂孙登的长啸,未必是真的不懂,他只是心中另有所属罢了。真正将吟啸发扬光大,开创一代名士风气的,是那个与他并称的另一位名士阮籍。阮籍善啸是出了名的,史载他的啸“声闻数百步”,惹得一帮文人纷纷学步。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阮籍这块金字招牌,啸咏之风迅速蔓延,于是乎一帮文士服药饮酒,栽松种菊,清谈赋诗,没事时登高望月,对着那山林清风,长啸互答,蔚成风气。实践过后必有理论,西晋一篇《啸赋》的横空出世,将啸咏之风推至历史的最高峰,“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如此的美誉之词用在这上面,可见当时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以至于魏晋文士之间,几乎到了不啸不能交流的地步。用了孔老夫子的话来形容,叫“不学诗,无以言”。这话还真的没有夸张,比如东晋名士谢安的叔父谢鲲,据说年轻时也是个放荡不羁的主,有一天闲得发慌,想起邻居高氏之女颜色姣好,遂跑去调戏,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不够帅,总之没入那小女子的法眼。此女恼怒之余,顺手就将手边的一只梭子砸了过去,直打落此公的两颗门牙,一时传为世人笑柄,“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落齿事小,失啸事大,可见当时的啸风之盛。
  对于阮籍吟啸的记载,不绝于书,其中最著名的是这则:
  初,陈留阮籍遭母丧,楷弱冠往吊,籍乃离丧位,神志晏然,至乃纵情啸咏,旁若无人。
  而后世对于啸最直观的认识,最深刻的并不是来自魏晋中人,而是宋人岳飞的那首著名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山河破碎,故土难收,一胸愤懑之气,无处发泄,于是一声怒吼冲天而起,心中的不平与不甘随之喷发,喉间的啸声也充满了一腔的热血。这样的情形太容易与阮籍融合。所以读这则故事时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个错觉,以为阮籍因丧母而神经出了点小毛病,以至发疯狂呼。因为据正史记载,这个人是个大孝子,据说刚听见母亲死时,“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有了这样的铺垫,发疯狂呼几声是完全可信的,所以才会“纵情啸咏”,一发永别之悲。不过且慢,若你肯做个学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发现问题来了。
  这问题就在于“神志晏然”这几个字,据字典解释,“晏然”是安宁之意,无喜无怒,颇含点世外高人的风度。这就与后面的“纵情啸咏”难以在感情上衔接,那么魏晋时期的“啸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呢?
  且让我们翻转文字,再看一次《啸赋》。作赋的人名叫成公绥,本是魏晋之际人,所以他描写的“啸咏”之声应该是当时最直接的记载:
  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原来所谓的啸咏,是“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也就是有西洋乐所谓的“12345”的,并不是平时想象的那种直着脖子狂吼,如“金毛狮王”谢逊的模样,也不是张飞的一瞪眼,大叫一声能让河水倒流,而是由唇齿的气流间所发出的一种有调无歌的音乐,用了现代的话来解释,就是“吹口哨”。
  这样的叙述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如此一来,闻母丧而吐血三升的阮籍摇身一变,变成了庄子式的“鼓盆而歌”,同一本《晋书》里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形象,不知到底是修史者的偏差,还是阮步兵的啸声太有影响力,以至后人不惜杜撰也要保留这个穿越千年的声音。
  三
  之所以一听说吟啸就是现代的“吹口哨”,人们的想象就会逆转实在是因为对于现代人来说,“吹口哨”是个太不雅观的行为。印象中这该是那些十七八岁的不良少年,故意敝着衬衫,歪着肩膀,踩着单车,还双手不扶车把时的做派,或者是观看演唱会运动会时喝倒彩时那一声响亮的嘘声。于是乎有专家出来正名,说此口哨非彼口哨云云。理由很经典,还是与阮籍有关:
  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
  也难怪孙登后世成了道家的“神仙”,此公可能是懂点气功的,吹出的口哨声隔了半座山都听得到,这样看来,如此“声若鸾凤,响乎岩谷”的天簌之音无论如何难以与冲口而出的口哨声划等号,似乎没有特殊的训练与相当的技巧,是不可能达到书中所描述的效果的。更有那好事的学究捧出书来,将“啸”分之为“坐啸,清啸,群啸……”等等名堂,不过这样的叙述更让人产生疑惑:试想一帮酒鬼,袒胸露腹地聚在一起,嘴里还发出后世无论怎么想象都是“口哨”的啸咏之声时,以我狭隘的思路,还真的只能想到一个场景,那可能是一帮大小流氓在聚会。
  距离有时还真的能产生美,比如我们常见的晋朝人物画中那些名士,一个个宽衣博带,宛如神仙中人,掀开衣服一看,原来是服毒的后果——这话还真不是信口开河,这是鲁迅说的,他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那篇文章里曾详细地描述了当时服用“五石散”的情况。“五石散”方至今无存,但是它是由五种有素的有色矿石合成的一种药物倒是没错的,大凡毒品都是这样,短暂的欢愉后要忍受更大的痛苦,五石散当然也不例外。由此看来,那个著名的酒鬼刘伶以天地作衣服的行为远没有后来人想象地那么哲学,他其实就是吃药吃的。因为吃这药据说副作用挺多,其中一项就是会让人皮肤变薄,薄到连衣服的摩擦都忍受不了的地步。再比如那个作出雪夜访戴的雅事的名士王子酞,也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仗了高门在车骑将军恒冲手下作了个官,连自己官居何职都不知道。“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于是人问他署中在多少马,他的回答很有意思,“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再问马最近死了多少,他的名士派头就出来了:“末知生,焉知死!”,话说得很哲学很漂亮,只是苦了那一批好马,无怪乎后世的老先生们忍无可忍地下了个“清谈误国”的结论。人可以不服药,却不能不吃饭,当文字里想象的飘逸与实实在在的现实相碰撞时,人们往往会下意识地拉远想象与现实的距离,无论如何,我们真的难以将身边一个在亲人的丧仪上若无其事吹口哨的人看成通脱,那似乎是后世文学家的事情。流氓与名士之间有时并不是两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最起码就“叛逆”这一点来说,两者还真的存在某种相通之处,倒颇合了那“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古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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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长啸?吟啸?清啸?那些可以把个性张扬到极致的魏晋名士们,开啸咏之风,并形成一种潮流,让我们不觉对当时社会风气的开放与包容产生极大的兴趣。难得这么冷僻的话题,被作者写得意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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