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作者:水语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3-12-07   阅读:

    如果不是坐得太久,苔色又怎能染了衣服——题记。

  集中了三天时间将书读完,霍晓说《园林清供》写的是这座园子与往来宾客的故事,我当即就被这句话给吓着了,尤其是在读过“高流佳客”那一章之后——好在,紧接着,我就读到了他的“情景小楷”集,名为《半庭藓迹》的,心下稍安,我想我做不了“清供”就做一粒苔花吧。

  书是倒着读的,从最后一篇读起,在《印破人间万卷书》里,写他被请去指导朋友钤印于硕石,用来布置庭院。霍晓说:我为此颇有成就感,仿佛自己俨然成了制印方家。我反复地读他拓印于石的经过,希望从中取得实际操作的经验,皆因早年间,曾到甘南夏河一带采风,回程中特意去兰州参观黄河奇石,馆前石头照壁上嵌有一枚印语为“嚼石老人”的印章,那简直太令我惊艳了。回蓉后,便从家中藏石里选出了一枚圆形绿泥石(石上有一圈天然白纹,颇似印的边框),我请好友卫桥直接在石头白圈内写上“书石小筑”四字,后经多番周折,才寻得一位愿意刻石的匠人。做出来的效果自是差强人意。那时候真恨自己不是手艺人,以至于许多美妙的构想无法落实。

  吾友一觉君的博客头像是他收藏的一只清早期篆书宣德年制款冲天耳炉,圆圆的,有时看着觉得呆头呆脑,稚得可爱;有时看又觉端庄沉稳大气,值得信赖。一觉爱说这样的话:理直何须气壮。我们又都不太喜欢动辄“一言九鼎”那种虚张声势。前年他过生日时,我请人刻了印语为“一言一鼎”的闲章赠他,由于在这个语境中的“一”必须要用简化字方可凸现其意,刻印的师傅将“一言一鼎”四字处理成“回文”形式。

  这两个小故事足以说明我是多么倾心于印章那种独到的、无可替代的形式美。事实上,在御翠草堂,最先落入本人“法眼”的就是那几块放大了尺度的印章石:剪纸般柔软的红印落在硬朗的石上,又平和又张扬,又强悍又收敛,端的是温情蚀骨,带着旧年代的遗风。

  书是帮助人回忆的,我才读了几页,就忆起了生命中曾有过的温馨片段。

  霍晓在《园中独步寻花》一文中坦陈:“我从不抄经书,抄经书须正襟危坐,容易失去创作和自由的快乐”。这话无意中透露出了他的清醒与自知,虽然标榜自己崇尚自由,不愿受拘束,然而他的情景小楷每一幅都能让人感觉得到那出自于某种矩度,精凝入微顿挫有致的用笔,是人赞颂的:“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这样的用笔,也体现出经由生活种种历练的中年人,存留在内心里的炉火纯青——审美如此,情感如此,安身立命如此,为人处世亦如此——下笔便去乌丝栏里自寻约束,在法度森严中寻找自在,更往往是在这种状态下,一切所求,皆能满愿。

  我曾用心观摩过包括弘一法师在内的许多人抄写的经书,他们务必要使字迹庄严净土,笔下全然不见那喋喋不休的劝诫。如果一部作品里到处都在言说作者的人生感悟,无疑是会令人生厌,从而避让唯恐不及的,所以抄经人自觉免去了繁琐的劝说,代之以庄重的仪表和威严的相状。诸般种种,不仅体现在作品中,也时常体现于抄写者的工作状态。所以,文化人席永君先生赞誉霍晓,说他写小楷就像在抄写经书。这令我联想起有类似语义的一句话来:对他人恭敬,就是在庄严自己。

  佛陀说:“所言善法者,如来说既非善法,是名善法。”

  当一个人真正理解、但不拘泥于善法时,就不会举起“善法”的牌坊去敲打别人、套牢自己。读霍晓的书,看霍晓的书法时,我常常发出感慨:写得一手好文又一手毛笔好字且还是蝇头小楷,这人得了老天多大的眷顾啊,若换做是我,定是要将手写文稿影印成册的。俞平伯1925年在北京出版过一本名《忆》的集,全集均为手书影印。丰子恺插图,朱自清书跋,俞平伯自书文!——以霍晓的交游广泛,要做到诸美并列不是难事!——此情此景,我仅是做了那么一想象,就都是“照眼的好”了。朱天文写了一篇文章,胡兰成加个题目让发三三刊物——《照眼的好》。我现在也是,在读过《园林清供》之后,看御翠草堂里每一处都喜欢,照眼全是好。霍晓说:“湖上清风、林间明月、室内字画、水里游鱼,永远伸我雅怀、遣我闲愁,是伴我一生的良友。我每天在园中清供着她们。”

  今年夏季,我和蓝蔷去西藏朝圣,期间,“二霍”也飞来拉萨考察环境。遗憾的是,蓝蔷读到她师父的微信通告时,我们已在林芝,生生错过了一次他乡遇故知的机缘。返回蓉城不久后的一个雨天,蓝蔷约我去看她师父为西藏会议中心绘制巨幅作品。她直接把车开往御翠草堂,询问之后,我才知道,由于所需幅度实在辽阔,霍老师只好借用了霍晓的“宝砚阁”,铺纸于地,“真正”地实施泼彩。

  “成都二霍,一丘之貉”,这话是霍晓当着霍嘉顺先生和他众弟子们的面说的。我以前管霍晓也叫“霍老师”,后来总是“二霍”同见,就说要改口管霍晓叫“霍总”,但心里总以为还是直呼其名来得好,我们本为同龄人,同庚之谊原本有着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性,就连朱子都说:“岁月幸同庚,诗书复同道。”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在霍老师最近的一次收徒大合影时,霍晓稳坐于师叔的交椅,与一众书画弟子们笑得满室阳光,虽然时逢阴雨。

  观摩霍老师作画那日,霍晓提醒我们去观赏天井里松树上挂的“松花”,他还揶揄我等几位画徒缺乏观察力,不如他那尚在读小学的女儿:“菲菲早就发现了,还为之写了篇日记。”说起女儿,他满脸的慈祥和骄傲。难怪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如何爱都爱不够的情人,今生延续了前世的情缘,不是为了讨债就是为了还债,而多数女孩在年少时会以为母亲配不上父亲,等她们长大后又会批评父亲对母亲不够好,总之就是挑剔。傻傻的父亲,只一门心思地要去“富养女儿”,不惜溺爱,若是觉察这“背叛”后,也只淡淡一笑,全然不做它想地继续投入到无限地为宝贝女儿服务中去。

  我想说霍晓待物亦如待女儿。

  他的案头瓷钵里存积着从国画家画幅边裁剪下来的残片,那些精致且古意芬芳的素笺,静候着主人来日以墨汁养苍苔,看着它们,我心跳加剧地呼出了“锦灰堆”三个字,霍晓说他只知“锦灰不成堆”。后来我查了资料,原来仍是王世襄老的书,缘于出版“三堆”之际,老人自己断言:“今后不可能再有《四堆》矣”,却此后并未辍笔,便作此变通。好在这不成堆的书,反把成堆的理由讲了出来,也算王老能自圆其说。在我看来,霍晓的“清供”亦有着与锦灰相同的气息和质地。在《园林清供》的封面上落有一行极小的字:“记录下吉光片羽,便成了斯文园林;园林斯文主人的流水账”。王世襄老聚拢的灰堆是香消玉殒的灰烬,是过去和今天繁华盛世里镶金嵌银的时光,不老的时光;林洪的“山家清供”,汪曾祺的“岁朝清供”,霍晓的“园林清供”,这些何尝不是神兽的片羽,入水不沉,入火不焦;又何尝不是我写作《物语》时的时光,因人的珍惜而被拉长了的时光。

  我相信姹紫是更深的紫色。当墨字落于墨纸,那浓郁的墨色,是对“绘事后素”的反叛抑或反证。霍晓展示他最新的一幅“情景小楷”,当软软的毛笔饱蘸浓浓的墨汁,软笔变成了硬刀;当白纸染成了墨纸,每一笔下去都是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带着人类奋发向生的意趣,被慎重地镌于砖镌于瓦。青砖黛瓦水墨的墙,沐雨的松,在那些绿苔藓的暗影里回眸,眼波里千万次地滚过,一滴又一滴,汇合,聚集,凝住,悬而不落,是宋词里“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是片刻间无需承诺的情意,极淡中的瑰丽。千万滴雨挂于千万根松针,犹如千万个汉字书于千岁宣纸,修直温润的气息流淌于一片温润的墨光里,与岁月一起流动,清凉,温暖,映照出人与物之间最亲密的距离,红尘最深处的相遇,是冰心跌进玉壶,冷月跌进莲池,是人人心中珍重又珍重的一方净土。
12
  审核编辑:吟湄   精华:吟湄

上一篇: 《 纸上天下,笔端山河

下一篇: 《 关于树

【编者按】 执行站长   吟湄:
写的是一本书,读出的却是园,佛,印,画,这样的残片,也是锦灰。此境界,无须论,会心一笑,便是山高水长。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9

  • 猫瞪江湖

    善法,善法!吾心归巢!

    2014-11-16

    回复

  • 文清

    带着夏日的凉茶来看望朋友,问好并请茶!

    2014-06-27

    回复

  • 秋水云深

    此情此景不像是在世间,大有天上人间之感!

    2013-12-18

    回复

  • 花落无声

    雅人雅事,值得品味。好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自然流淌出来的心声。

    2013-12-08

    回复

  • 紫衣侯

    感谢支持!

    2013-12-07

    回复

  • 叶叶心心

    看的虽只是文章,却看到了难得的静深之气,如同时光走入了寂静园林,处处皆景,曲径通幽。亦可谓,苔花虽小,做牡丹开。

    2013-12-07

    回复

  • 韵无声

    这么长的文章建议作者拟些小标题,读得会更过瘾。

    2013-12-07

    回复

    • 瘗花秀士

       你肿么到处叫人加小标题啊,有些文章气脉连贯了就不适合加小标题的

      2014-01-11

      回复

    • 韵无声

       你说得有道理,对你这个文章可以不拟标题,秀士那文还是需要拟的,不拟也要有段落的分明。

      2014-01-1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