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泰戈尔的这句诗,第一次见到时还在读初中,却莫名地喜欢,一下子就记住了,也因此喜欢上了那个大胡子印度老头。后来,读席慕蓉,读三毛,读各种风格的文字,却始终觉得没有更好的句子能抵得过上面这一句。人的生命状态无非生与死,夏花之灿烂,秋叶之静美,正是生命中这两种状态最极致的境界,佛国的泰戈尔自是参透了生死,才会写出如此美妙而又富有哲理的诗句。
唐代司空图在《诗品二十四则.典雅》中,用“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来形容诗的意境,也是《典雅》篇章的文眼,尽管“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也属绝佳,但还是不如“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意蕴悠长,灿烂之极,归于平淡,才“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如果说,落叶是生命的必然归宿,是视死如归的坦荡与从容,那么,落花无言则是生命过程中的洒脱与淡定,具有大美无言的胸怀与气度。
花开花落,本是自然界的自然现象。开花是植物们青春期的自然绽放,花枝招展只是为了吸引昆虫们来给它授粉,然后才能结籽、结果,实现生命的传承。完成授粉,花儿们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需要把养分集中供养给果实,花儿就会慢慢枯萎,纷纷跌落枝头。这种自觉的凋落,是生命在轮回过程中的一种本能,以自我牺牲来保障生命延续,这在动植物界也非常普遍。世间万物,生命的形式千姿百态,若要在物竞天择中生生不息,生命自己便懂得如何取舍,何时开放,何时收敛,何时归藏。不懂或者沉迷于浮世繁华而不知返的,大概只有人吧。“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弘一大师李叔同的《落花》诗写得澄澈明白,但也难免有“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的惋惜。的确,花开时明艳动人、芬芳馥郁,总是令人愉悦的,美好事物转眼即逝,又怎能不让人痛惜?尽管,花儿们毅然决然飞离枝头、飘然而下的身影,是一场优雅的离别,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智慧。她们越是沉静、寂然,越是能够触动人的情怀。唐寅和沈周《落花诗》三十首,以落花之名抒发对人生无常、坎坷际遇的慨叹,其时沈周有失子之痛,而唐解元也被罢黜功名,反复吟咏的《落花诗》,或许能让诗人抒尽心中块垒。同样写落花,苏轼就豁达的多:“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若论淡泊,还属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也许,这才是落花最真实的写照。
琦君有一篇散文《桂花雨》,追忆儿时一家人“摇桂花”之乐,文中提到杭州桂花最盛处是满觉陇。去杭州时,正值秋天,我就专门跑去满觉陇看桂花。满觉陇原名满家弄,是坐落于西湖以南南高峰南麓一条山谷里的自然村落。五代后晋天福四年建有圆兴院,北宋时改为满觉院,意为“圆满的觉悟”,地因寺而得名。满觉陇因桂花而闻名,每年秋天,桂花盛开,香满空山,落英如雨,故有“满陇桂雨”之美誉。果然,已有百年树龄的桂花树,以自己喜欢的姿态舒展着,树上挂满了一簇簇金子般细碎的花儿,浅黄色的是银桂,金黄色的是金桂,红色的是丹桂,一树树披金挂银,很是壮观,香气浓郁得让人沉醉。虽然我不能像琦君那样去摇桂花,欣赏簌簌而下的桂花雨,有风来时,依然会有花儿随风落下,沾在人的头上,身上,像是在给人做熏香洗礼。路旁有村民摆着桂花茶、桂花羹,可免费品尝。我喝了一碗桂花羹,那香甜的滋味至今难忘。
带着一身桂花香,我又去了钱王祠。江南自古为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与多次躲过战乱不无关系。钱氏三代五王,在这里经营近百年,杀匪御寇,疏浚西湖,焊筑海塘,为造福当地百姓,多有贤明之举。钱王祠内建有功臣堂,用壁画记载着八大历史事件。最耐人寻味的,是“纳土归宋”也位列其间。将自己经营近百年的富庶之地、大好江山拱手相让,只为为当地百姓免除战乱之苦,生产生活均不受影响,这份大智慧的确值得彰显。在钱王祠内的所有楹联中,张岱题钱王祠联最为贴切“力能分土,提乡兵杀宏诛昌,一十四州鸡犬桑麻,撑住东南半壁;志在顺天,扶幼主迎周归宋,九十八年象犀筐篚,混同吴越一家。”
说来有趣,几年后家乡举办花博会,我去临沂招商,经人推荐去了一个养桂花树的专业镇。聊起来才知道,将桂花树引种过来的,就是钱王的后人。钱氏族人为生计北迁,却难忘故土,为解思乡之苦,试着栽种桂花,经过几代人的坚持和培育,终于成功,并将技术传授给当地村民,成为当地经济发展的一个支柱产业,当地人大都靠种植桂花树发了财。难怪,原以为桂花园就是个苗圃,进去一看,里面竟是宫墙垂柳、小桥流水、茂竹修修,造好型的桂花树合理布局在园子不同的位置,欣赏起来更加赏心悦目。这哪里是引种桂花树,分明是将一个小江南搬到了北方!都说故土难离,其实人与树一样,落地生根处,皆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