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送父亲回家 一
阴冷的天，下着小雨。沿河是条弯弯曲曲的泥碎公路。我们的心紧缩着，妻在车头的副驾室，表弟与我在车厢扶着父亲，我们一道回家。
父亲，该回家了，我们送你回去，再不会出来。不论我在乡镇还是城市，以前你每月都出来一趟，这习惯保持了几十年，可是这次你回之后，再不会出来了，－－除非一种情况，即你的灵魂安在，－－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呢？我多年都在想这个，我多希望自己的父亲有灵魂。父亲，此刻你的心跳已止，但你的胸膛还有余温，故我一直认为你可以活过来，准许会活过来，简直该活过来！
我说这些，是有太多太多的依据。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
写父亲的文章，我是在父亲逝后一月才写出，之后每隔些时都会写。我也是在用这些断断续续的点滴文字，来连缀你丰富的生活线条，来构筑你的壮阔人生画面，来网织你我之间的血缘亲情，并同时充抵我的悲切心绪。人是在靠不断的行思来缓解和度过的。父亲，你溘然长逝后我们不习惯，就是靠这些行思和不断的忙碌，来一点点消磨我们对你的思绪。
你那上午从家里出来，眼是直的，嘴里哇啦哇啦地吐白泡，像在抱怨，又像充满厌恨，有什么重要吩咐和交待吗？我们一句也没听清，也无暇顾及，我们只一心想救你，且坚决而彻底地治好你，需立马上医院。后来据母亲说，当时你本能地抓了抓床沿但没抓住，这是否意味着你不想去，认为没必要了，或已来不及了，还是别的什么？当时我们没有看到，也只想送你立即进县城医院，救护车在河边等着（因下雨路滑上不来），而且我们也有这个责任、义务、信心和能力治好你，你硬朗的身体何尝不具备这个康复的条件！
我还当是你上次吐血。我们催你出来，给你检查治疗，回去持续用药，不到一年就治好了。这次我们动身前先问医生，说，不动，平躺或平抬。可是，家乡人不懂这些，当然他们也是出于好心，怕你在寒冷的外面冻着了，即把你从摔倒的院坝边抱回火边，给你枕了袋粮食，这就无疑加重了你的脑出血，所以医生说出血25毫克，做手术都无效。我就不明白了，你起来那么早做甚？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起早喊一个中年人去赶集，人家有摩托，还用你去那么劳神？“出事”前一天你还在电话旁教母亲问我，要糊炭不，我们给你背一袋，下街找客车带来？我当然心底想要，但怕你们麻烦，就故意吼道，不要，我们不要，你们不要一天操心这操心那，先管好你们自己吧！因为你们年老在家，三个孩子在外，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天大的事了。显然你那天心底不快，上街就打牌，晚上回家还高兴地向邻居炫耀你赢了六元！这说明你一向输，也说明你找到了一丝弥补的快乐。我们为你生前有这个高兴而欣慰，又为你因这些“蛛丝马迹”的原因而感到难过。父亲，或许你喊并抱你的那个人，还有厉声拒绝的我，才是这次造成你麻烦的真正元凶！是啊，人成于细节也败于细节。虽说人的生死祸福多由天定，人算不如天算，但我更愿相信，父亲病的积累由来已久，只是那一瞬间的集中爆发，也许这样想时，我们才好多少减轻一点自己良心上的自责啊！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只好随坑洼泥泞路上的摇摆之车，一路东倒西歪地送你回去。表弟扶你，我拔掉你手上的输液针管，空空的输液瓶掉在车板咣咣当当地滚动。之后由我扶你，表弟去车后一路抛撒纷纷扬扬的纸屑……父亲，我们接你出来你还有生命，送你回时却这样了，我们不愿也万没料到是这结果……
我这时想什么都多余。脑袋是木的。潜意识支配我按一些常规的程序走，也无所畏缩和恐惧。我心底很清楚，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没什么比生命突然不在了更忧伤。我们生者的职责是什么？就是活供死葬好这些我们本当负责好的老人啊！
父亲，你到家时天色已晚。细雨飘在我们脸上，身上很冷，心里却热，嘴里冒出热气，神经似无知觉，像某事突然散架一般轰然坍塌。是邻里的三位大叔帮你入殓，他们都是你生前的好友，有远方的直系亲戚看验，他们一副自然神情，说你老了是喜丧，我却听了不是滋味，也十分别扭和不中听!可是你的衣装我们来不及新添，只好多穿些你平日的旧装，合了你一生的随和简朴，因你一生只重自己内心的强大，常为此而奚笑责备你的母亲，说“嘿嘿你看我穿这一身出门还是要让我坐上把位呢”，又说“赶场也没人把我撵回来啊”。是啊，父亲，你一生淡薄自己的穿着，也有经济拮据的原因，可这是你最后的衣服了，我们实在来不及为你更多的更新，但我们发誓要给你办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这个你最看好，愿你在天国见之也会眉开眼笑。父亲，这次办丧时间我们足有十天，实太富裕奢侈。这十天里，我俨似一个忙里忙外的“司令”，把几十号人指挥得团团转，也只有在这时，我全然成了生前的你啊，用北京赶回来的妹妹的话说，我发觉哥哥越来越像父亲了！
我闻之没多少豪气，而只有沉重。也只有这时，我才感到有父亲的可靠，稳实和放心。以前我多有误会，总觉得父亲碍我，我不好做事和发挥自己，总放不开手脚。何况父亲一生又对我“高压”：总嫌我这嫌我那，毫不放心，实际是他骨子里看不起我，认为我没能力，不如他的豪壮与结实，更没他的气魄与胸襟。故我们恐惧父亲的高压，诚服于母亲的细弱，而有意无意抵制父亲的强势，与他“格格不入”，甚至“势不两立”。他也确实对我够严厉和狠了，怕我长不成参天大树，更怕我出现人格缺陷，就对我频施拳脚，以为就可以征服我，让我屈就，可是父亲，你根本想错了，哪知我的心呢？我是在顽强地奋起反抗，虽形式较隐忍，但在暗暗与你“决斗”，只求人格的完全独立和生命平等。可这点我们实在无法对话解决，你也不容我辩驳，会视我冒犯你的天威而“大逆不道”，因在你的眼里，老子就是天,根本不容撼动！所以我们之间一面是你对我防意如“城”，一面我又对你“叛逆”无止，我们就这样艰难地僵持着，“耗”着，我也就这样畸形地成长着。后来听名人说，儿子，是在与父亲的对抗中长大。闻后我极感动！可是，当年幼小的我哪知这些，没读过书的父亲（除了因当队长需要只读了几天夜科班能勉强写自己的名字及一些阿拉伯数字）更不懂这些，不然我们也不会如此艰难地相处多年，一直至父亲的猝然离去。
这当是我们父子之间最大的遗恨和痛苦了。
我与父亲之间基本就没什么交流沟通。原来父亲是在按他的思路来“塑造”和强扭我，而我又那么坚决彻底地反抗，似“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阶级”之间恶斗，这难道不是人生成长中的最大不幸？可惜这一切我们都无法再心平气地“理论理论”了。父亲对我的高压打骂责罚是严厉的，是惊人的，也是伤心的不堪回首，我难忘又不想重提，但我会将之化为我生命的营养，作为自己人生进取的动力。我给父亲的反叛之伤他一并带走了，我“恶毒”地顶撞他，抵他的“后门”，对他任何言多必有失的漏洞及闪失针锋相对，毫不留情，让他无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因我也渐渐长大了，学的思的东西多了，甚至都让他颜面扫地，恼羞成怒，根本不怕他妈的屄爹的屄骂人和动手打人，因我学会了逃逸，对渐渐长大的我来说，那时逃逸就是一种自救的手段，也是一种不依不饶的以退为进的战略方针。我成功了，我渐渐长大而父亲越来越老了。他撵不上我了，打不了我了，我获得了空前的胜利！我再不怕自己颜面尽失，尽管让人说去。我可往无人的山上跑，我自信我是在坚持真理和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我也让事实告诉父亲及众人：他可以且必须用理性的文明方式与我“和平共处”，我要获得这样的方式和生命尊严，他没有权力对我这样！我抗衡父亲，天意终美成我考上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给了我“生路”，这又给父亲长了脸，为乡亲争了光。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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