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海老师傅一生独身,退休好多年了。他曾经在纺织厂工作,负责打扫厂区卫生。用当时的话来说,是一名光荣的清洁工,还担任后勤科清扫组组长。有一次,厂领导把吴师傅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的说,吴云海同志,组织上要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你可一定完成好啊。吴师傅说,请领导放心,不管是打扫哪里,不管有多艰苦,我都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厂领导笑了,说不是打扫卫生这么简单,有一个年轻人,叫侯粒儿,需要你传、帮、带,你不仅要传授她技艺,而且要把她思想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打扫干净呀。吴云海同志,你的任务很艰巨啊。吴师傅想了想,说,没问题,只要组上信得过我,我一定把她带出来。
吴师傅哪里知道,这个粒儿,是个问题青年,毛病多,不上进,甚至不服从领导,在厂里来了三个月,已经换了三个车间,哪个班组都不乐意接纳她。最后没办法,领导们才想到了工作好、思想红的吴师傅。第二天,吴师傅从劳资科把粒儿领到了马路边,把一把扫帚庄重地交到她手里,说,粒儿啊,扫帚就是我们的武器,马路就是我们的岗位。而粒儿呢,无动于衷,把扫帚头朝上把朝下站在那里,半天才说,我不会啊,师傅你做个样子给我看。可就在吴师傅低头师范的时候,粒儿趁机溜了。但吴师傅并不放弃教育这个小青年。他从厂里的角落找到正在抽烟的粒儿,苦口婆心地劝导,说,你要是不好好干,小心领导把你开除了,不但没工作,连女婿都耽搁了,一个女娃,没有人要你看你这辈子咋办呀。而粒儿却反唇相讥,说师傅你干得好,咋连个师娘都没给我找下呢?当了一辈子扫帚棍儿。
粒儿这一问,问到了师傅的伤痛上。吴师傅看着粒儿,不由得两眼被眼泪模糊了。粒儿看见师傅伤心了,很好奇地追问缘由。原来,吴师傅年轻时在老家农村经人介绍,定了一门亲。吴师傅给人家说得清,我虽然在城里上班,但是我是个拿扫帚扫马路的清洁工。那姑娘长得很漂亮,人也很善良,她不嫌弃对方是清洁工,而且说清洁工最光荣,我们的城市要是没有清洁工,就成了垃圾堆。没想到两个人素昧平生,思想认识这么一致。于是他们不久就结了婚。第二年,媳妇怀孕了。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忙活家里家外,从不给丈夫添麻烦。有一天,她破例给吴师傅打电话,说自己拉肚子好多天了,让吴师傅买点拉肚子的药回来。可是,吴师傅那是候正赶不上厂里“大干三十天,夺得革命生产双丰收”活动,吴师傅不愿意请假,也想着拉肚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让媳妇自己到医疗站买点药吃。可是,过了几天,又有电话来,这一次,不是媳妇打的,是邻居打的,说你媳妇不行了,你快回来吧。吴师傅赶紧给领导汇了报,厂领导用小卧车把吴师傅送到家,可也没有能够活着见上媳妇一面。原来,媳妇死于拉肚子脱水。后来,虽然厂里有许多小寡妇大姑娘看上吴师傅,可是他都拒绝了。
听了吴师傅的叙述,粒儿被感动了,从此就跟着吴师傅干。但是,年轻人,干这个打扫卫生的事情总是不能适应,觉得是个丢人显眼的角色。请病假,请事假,三天两头不上班,打扫卫生的活都压在师傅一个人身上,他白天扫了晚上扫,没日没夜地干。吴师傅不但以实际行动感化徒弟,而且设身处地地帮她解决实际问题。他托人给粒儿介绍了一个对象,谈了一天,谈黄了;又介绍一个,谈了两天,又谈吹了。吴师傅气得直批评粒儿挑三拣四,资产阶级思想。而粒儿委屈地说,师傅呀,哪里是我不愿意,是人家嫌我是扫垃圾的。后来,介绍第三个的时候,吴师傅有了经验,自己亲自上,他先和小伙长时间谈心交朋友,觉得觉得是个思想正派、心地善良、能够看得起清洁工的,才介绍给徒弟。果然,两人一见如故,谈得不错,处得也不错,后来结了婚。从此,粒儿也就学乖了,安心当清洁工了。
吴师傅成绩突出,被评为全国劳模,到北京城开会,还被中央领导接过见。而徒弟粒儿也沾了光。因为吴师傅当时工作时跌倒,腰上受了伤,厂里就让粒儿一路去北京伺候她师傅。令吴师傅难忘的是,除了接见,还有在人民大会堂的那场演出,一群朝鲜族的小姑娘,唱着“倒垃圾,倒垃圾”的歌,海袖长裙,翩翩起舞,令人陶醉。演出结束,那些表演“倒垃圾”的小姑娘们跑到台下来,给他们这些劳模们献上鲜花。吴师傅太高兴了,问粒儿,刚才那些姑娘们唱的“倒垃圾,倒垃圾”是个啥意思呀?粒儿就说,你听不懂吗?唱的就是“倒垃圾”,歌唱咱清洁工的。听粒儿这么一说,吴师傅便确信不疑,果真是唱“倒垃圾”,这是在歌颂像自己一样身份低下的劳动人民啊。这个节目,他铭刻在心。
回到厂里,他把在京城开会的情况向全厂领导和职工做了传达,万人大会上,他兴之所至,还唱几句那个“倒垃圾”的民歌,并且赞扬北京的文艺工作者思想就是好,为工人阶级所谱写了这么好的歌,真是唱到自己心里去了,太鼓舞人心了,表示今后要大干快干,拼着老命干。他的话,引得在场职工哈哈哈大笑。但是,职工们没笑多少年,就笑不出来了,甚至哭了,工厂倒闭了,职工们老的退休,小的买断了工龄,拿一点钱走人。工厂的地皮卖给了开发商“博大地产”盖了楼房。吴师傅退了休,从此没有了单位,每月只拿着存折去领退休金。可是,五十多岁就退休了,没事干,闲得难受,甚至生了病。好在自己徒弟粒儿还想着这个师傅。她给师傅找了个打扫卫生的差事,虽然一个月只拿六百元,可总比闲着好,况且,干活的地点也不远,就在自己住的这地方门前的那条马路上。每天早起晚归,风里雨里,他从没有怨言,嘴里时不时地哼唱着那句“倒垃圾”,似乎那歌曲就是自己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打扫卫生的活,一干又是七八年。
这七八年里,粒儿却是令大家刮目相看了。她在“博大地产”当了销售部经理,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摩托车换成了小汽车。后来,就再也不到这贫民窟来了,大家几乎见不上她。而现在吴师傅病了,大家着急,怎么也联系不到粒儿。于是,决定去找环卫处。吴师傅虽然不是那里的正式工,但是,临时工也干了那么久,环卫处应该给病卧在床的工人给一点关照么。但邻居们在环卫处却没查到吴师傅的当临时工的记录,而令人奇怪的是却查到了侯粒儿的档案。侯粒儿:女,38岁,临时工,月工资1200元,负责清扫红光路东段。这正好是吴师傅的工作场所。好奇怪,明明干活的是吴师傅,合同上却写着粒儿的名字。这七八年,吴师傅把自己的工作看的那样神圣,谁知道确是在替粒儿打工,大家有些愤愤不平。
粒儿终于被找到了。在吴师傅的昏暗的屋里,她向师傅承认,是自己当年为了糊口,找个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因嫌丢人,就让师傅干了。工资二一添作五,一半打到她的户头,另一半按月打到师傅的存折上。而她自己又另找一个工作。粒儿很内疚地向师傅说了声对不起。而吴师傅却吃力地摆摆手,微微地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说,这个不怪你,你也要生活,你找的工作,我算是转包的,拿一半钱,也不少了。其实,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觉得干了一辈子清洁工,看见满地垃圾手就痒痒,闲不住啊。粒儿说,还是师傅境界高,如此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