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三人是秋天到达旧金山的。爸爸的学生薛明在码头上迎接我们。学校靠近贫民区,他在学校附近为我们租了独立的二层小楼,画室在底层。他告诉我们工作的分配,父亲教国画,我教素描和油画,阿蓬协助他做经营。他征求父亲意见,父亲点头,笑了笑。学生有三十来人。大半是华裔子弟,见了我们很亲切。学生中不少家庭富裕。那时,美国经济萧条,课前,我们在城里转了转,发现黑人、墨西哥人和亚系人不少,一些失业者在街里游荡。父亲的国画和我的素描,都深得学生的喜爱,家长重视的,还请我们课余辅导。我的学兄薛很高兴,他告诉我们,他们学校经常向洛杉矶美术学院输送优秀学生,他们因此能得到双方的酬谢。阿蓬也很快揽到了两笔广告的生意。我关心蔻的下落,常到娱乐场所去转,结果一无所获。
第二年春天,我们接受了一桩别墅装修的业务。主人是一位华裔,这位老人特别怀恋中国传统文化,他在学校的展室中看中了父亲的一幅山水画,那是用石涛笔法的大写意。他希望别墅中堂的风格能体现这幅画代表的中国文化。薛明把这项目的策划交给了阿蓬,阿蓬和父亲参考国内文人商绅的爱好作了一张草图,他还带两个学生遍访市场精选家什摆设钟表茶具。这个项目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主人很满意。随后是亲友参观,学校的影响扩大了,紧接着又接受了两项工程。作坊又添了两个工匠。
这期间我认识一个邻居,华人,叫汉斯牛,三十多岁,铁路工人,身体强壮,性格开朗。他为我们运过木料,他也爱画画,有时也来听我的课。很快熟了,他讲起他家三代都是铁路工人。他祖父是招来的华工,在内华达山区修铁路。那一年,内华达地区遭遇暴风雪,积雪厚达到十多米。资本家怕自己受到损失,不惜工人的生命,在深深的积雪中继续不停地开掘路基、铺设铁轨。那是1866年冬,在塞拉岭通道施工中,成百上千的华工死于雪崩,他的祖父就是其中一个。后来铁路修成通了这项震撼美国的大工程,人们叫它是“内华达山上的中国长城”。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心作一幅大油画为我们的先人立碑。
冬天我带两个学生去山里写生,请汉斯当向导。我们画了车站、小镇、农家、火车、雪崖和羚羊。正当我意犹未尽时,病倒了,得了重感冒。伙伴们用雪耙犁把我拉到一个小城。医生听了听,我还没有转成肺炎。他为我输了药。问我们是不是探险队的,他说去年从雪山上挖出工人的尸体,手里还握着铁镐。送博物馆去了。
学生回校了,只汉斯陪我。他和医生又讲起华工的故事。说城里还有他们的后代。过两天,我的病情好转了,薛明开车把我俩接了回去。路上他讲了学校的几件喜讯,招生扩大到三十多人,又有五名保送到洛杉矶美术学院。
“对了,洛美还请瑜老师去讲素描,时间半个月,圣诞前回来,小陆你啥意见?”薛校长来了兴致。
“薛兄,我听你的。”
“身体行不行?”
“没事,医生说偶感风寒。”
“那就去吧,提高我们的声誉,也促进两校的关系。”
当然,我心里还有个小算盘,到好莱坞周边也可访访蔻的下落。
“自从陆老师带你俩过来,我们学校兴旺许多,”学兄继续说,“一方面我们送学生去洛美深造,一方面办勤工俭学,穷家富家的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在美国就业是个大问题。”
“是啊,我们铁路也在裁员……”汉斯插话。
“现在学生也分成两伙,一部分愿意跟你学素描,一部分愿意进作坊。好事。”薛兄笑了。
“我看,如果孩子确有天赋,愿进洛美,家庭困难的,是否给点补助?”我说。
“是啊,是啊,我也在想,我们现在有条件了。”
过了一会,顺着薛兄的话茬,我调笑说:
“我们现在有条件了,学兄,你都三十好几了,也该请我们喝喜酒了。”
薛兄只顾扭动方向盘,半晌:
“弟,这段时间你看到了,在美国生活多么不容易。你一时不虑,被生活缠上了,你的事业就要往下沉……再说也找不到合适的。美国姑娘都浮得很。”
“唔,薛老师,下坡路,又结冰,”汉斯提醒,“你要当心,要不你把车停一下,我来开。”说着两人换了位。
我细想真是如此,这个汉族青年,在异国他乡,能打拼到这个程度,也真不易。
晚饭后,回到住处,爸爸摸摸我头,问我病情,我说没事,他笑了笑。我又和阿蓬谈了薛明的“宏图”,他也兴奋起来,抱住我:
“要做大,多挣钱,美国真是公司的摇篮。”
爸爸衔着烟斗,露出微笑。
我和两个学生在山里的速写在走廊展出,孩子们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