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谓老子,不是道家始祖爷,著有《道德经》的那位,而是高家八兄妹的爹——高老子。
高老子被一把火烧死了。当消防车赶到以后,火灭了,人也死了。经查,不是刑事犯罪,而是他自己把自己点着了。
八兄妹一阵唏嘘、邻居们一阵感叹之后,很快恢复平静,因为细细想来,事出有因、果自必然,能怎样呢——
高老子两代单传,他爷爷就他爹一个,他爹就他一个,重男轻女又单传,那就更加重男轻女。对外,势单力薄,象老鼠;对内,唯我独大,象老虎。
到高老子娶妻之后,遇上新社会,社会基本稳定、生活基本保证,大喇叭里还整天喊“人多力量大”。那就“快马加鞭”生产吧,白天干活没精神,黑夜上床打冲锋,不少人家生产出七八、十来个娃娃。
这高老子是一口气生了八个,前两位和最后一位是女孩,中间一律带把子。从大到小,分别叫:高巧、高姑、高奇、高博、高隆、高冬、高强、高娜。合起来谐音念作:敲鼓,奇博隆冬强娜。他当时还年青,有点文化,就幽默文化了一下。他点上一支香烟美着说:这名字好,看着吉祥、听着欢乐,叫着顺溜,还弄不错。
当时,没子女或少子女的想要,高老子不给。说“只要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将来一人孝敬我一个馒头,那就是八个馒头。”这话其实只说对一半,人首先是消费者,眼下一人消灭你一个馒头,就是八个馒头,这八个馒头在当时很不好弄的!
与众不同的还有,高老子只管生,不管养。养的事全推老婆,而老婆后来又全推大女儿高巧。一点不管也算,高老子他只从理论上管,即用两句话,骂着管,“没有老子就没有你”,肯定句;“没有老子哪有你?”反问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高老子一人上班养全家,当然要决定全家命运。“没有老子哪有你”,就连老婆也是高老子娶回来的呀,又一个当然。小小的家庭王朝形成。
高老子吃饭,小灶。偶尔大灶,也要另外舀出来,怕热,凉着;怕凉,温着。他吃饭慢条斯理,吃一口,巡视一下全家,指指点点、发号施令。他的盐味淡,为此没有少和老婆吵架,甚至动手打她。其余九口人则一锅煮。最苦老婆和大女儿,最后收拾一点汤汤水水或皮皮渣渣。再不行,缸里有水、罐里有盐,哄哄嘴等下一顿吧。
大女儿高巧,只上了小学一年级,高老子说:“早晚是人家的人,会写名字就行。”也还是孩子的高巧,出门的时怀里抱一个,手里拉一个,身后跟一个或两个。到了夜里,弟妹们都小,个个贪睡,白天吃得少就喝得多,喝得多就尿得多。为了不尿床,一个个纠住耳朵叫“起来、起来,尿。”可他们不起来,也要尿。一旦尿了床,高巧就敲打,一敲打他们就叫。高老子偏袒男孩,骂高巧“当姐姐的,耐心点!”高巧噘起嘴,想争辩,可是不等争辩,脑袋上早挨了打:“这就领导不住啦,还敢犟嘴?”从小到大,她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高巧除了带弟妹,还要外出拣煤渣、挑野菜、担水、洗衣等。那是六十年代,日子紧、活得累。高老子白天上班,回来吃小灶,别的什么都不干,他是老子呀,老子就表示正确;老子是终生的,表示永久正确。
眼看着高巧大了,该找工作了,高老子却不吭声,因为老伴长年积气,气累成疾,得癌下世。就该高巧顾家,找什么工作?还是高巧自己报名,想到一家大企业当工人,高老子却发话说“大企业哪显你,还是找个小工厂吧。”
老子的话就是圣旨,高巧不敢争辩,就在一家三二百人的小工厂当了个车工。最终结果是下岗回家。
说罢大女,再说大男,即男孩中的老大高奇。高奇长大后,因为文化不高,想开车。高老子说:“开车危险,不开。”这就当了电焊工。那时候,开车吃香,司机拉什么往家偷什么。而高奇是往家拿衣服,让姐姐洗或补,因为电焊,衣服上不是窟窿就是油腻。
高奇找了个对象,要结婚了,便找了木匠到家做家具,高奇要做衣柜、做厨柜,而高老子却要做书架、做书柜。高奇说“我个小学文化,要书柜干什么?”
高老子说“以前没念下书,以后就不念啦,要活到老学到老。”
高奇不听,你不听高老子不走,他蹲在木匠跟前,抽根香烟盯着。你不走我走,高奇走了,家具也不做了。结果是书柜书架做到半拉子扔下,谁也不再管。木匠看了看,工钱没要,也走了。高奇的对象听说后,嫌高奇窝囊,害怕“皇帝”一样的公公,拉倒。
高老子重男轻女,是在不违背他意志的前提下,否则一样不客气。有一天,大姐说吃焖面,他就帮着剪豆角,剪成一截一截的。高老子看见,不高兴,说“面条那么细,豆角这么粗,能行?”高奇说:“有什么不行,不一样吃,吃到肚里烂,烂了就拉?”
“什么,敢跟老子顶嘴?”高老子上去顺脖子一掴。高奇二十几了,早看不惯老子的霸道,一时性起,起身一推,就把高老子推了个四脚朝天。
高老子的权威遭遇前所未有挑战,这还了的!他红着脸、喘着气、径直到厨房操出菜刀来,猛吼:“老子劈了你,领导不住了这还!”
高奇见势不好,扭头就跑,二年不敢回家。
如此这般,高老子要的不是真理,不是事实,他要得是老子的权威和快感;要得是服从和人多势众,这比什么都重要。
刚改革开放那阵,除两个姑娘结婚外,另外六个还没有一个成家。而高老子却年老气衰,下岗回家。这时候他好象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已经没有本事和精力,创造财富足以养活全家,便把目光转向了垃圾,但奇怪的是他拣垃圾不是为卖钱,而是象财富一样堆积起来,以显示他的辛苦和成就。
一根鸡毛,他看着好拣回来,插到墙缝里;一个瓶盖,他看着好也拣回来,搁到窗台上;一截铁丝拣回来,在墙上钉个钉,挂上去;一只袜子拣回来,放到枕头下;一顶子拣回来,扣到脑袋上。儿女们谁也不敢吭声,老子永远正确。
高巧仗着自己有功于家,斗胆说:“能卖钱也算,脏乎乎的扔了吧。”高老子上火:“扔什么,没有把你的头扔了?”
“这是垃圾呀!”
“要想都有用,你拉回一火车大洋来!”
两出嫁的女儿感觉丢人,又有不孝之嫌,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养着,但高老子他干涉内政,在人家的家里,还要他说了算,女儿不嫌女婿嫌,不能干。那就送东西,把新衣新裤新帽送到高老子跟前,他不穿,靠墙码起来;送饭菜他吃,但两女儿自成一家,也不可能天天送呀。
有邻居同情高老子,让他到自己单位看门房,工钱优厚,他却把门房搞成垃圾站,不行,被辞了。他就又回到自己的窝里,继续拣垃圾,孩子们谁也不想和他一起住、一起吃了,纷纷自找门路,先后离家出走。
高老子孤家寡人,一人住在他的窝里,除一张单人床没有堆垃圾外,满屋子都是,床低下也是。他不洗澡了,连头也不理、胡子也不刮,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连接在一起,蓬蓬乍乍,样子像马克思,人们就高抬而戏称之“高克思”。
这天,高老子拣垃圾到很晚才回来,就在那垃圾堆中和衣躺下,手里捏着一根香烟,谁想到就是那支香烟,把一家垃圾点着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高老子死了,儿女们都哭了,在感情上当然扯不断。但在理性上讲,他也让他们受够了、真受够了,都这么想。(2012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