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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他命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4-25   阅读:

  
  献给大哥
  
  陈藏器整夜都在继续阅读《喧哗与骚动》,一直读到最后一行,才察觉窗外的黎明已经悄然来临。这情景已是多年后的事了。“你会活到80岁的。”13年前,陈藏器从手术麻醉中醒来的时候,大哥这么说道。他说得极其自然,还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在等陈藏器答应起床一样。陈藏器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不去想下身为什么会空空荡荡的,而命运确实发生了无可挽回地变化。
  《命运》钢琴曲他总是选择跳过不听。那时,他们在陈藏器枕边留下一个随身听,里面是一盒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录音带,反反复复地放着。之前挤满病房的人,仿佛一天之间就走光了,陈藏器戴上耳塞。那些曲子里有不少电影插曲,都是像轻风一样的音符,吹过春天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不过陈藏器却能看见风中飘荡的尘土,正一点点地掩去花瓣的颜色。我想找一支香烟。
  满树的桃花才脱离枝头,还未落地就变成了秋天的枯叶,日子和烟雾一样消失得轻巧快速。据说世界在蜻蜓的眼中是慢动作的,在乌龟的眼中却是快动作的,时间随着感应力而发生变化。别人在一年里是活了三百六十五次,可对陈藏器来说,他只是把三百六十五天活成了一次。当陈藏器第一次坐上轮椅,刺眼的阳光和来来往往的人都让他的感到不舒服。陈藏器的脸色呈现出蜡质的苍白,身体里隐隐散发出青苔的气息。大哥推着轮椅上的他沿着街道向前走,说话,倒退,打量商店的橱窗,最后停在一片树荫下,仿佛突然明白了陈藏器的心思。“没有必要那么紧张的,”他说,“你只是有段时间没有出门罢了。”
  大哥就站在旁边,低头看着,陈藏器慢慢点着手里的香烟。“什么都和以前一样,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去做。”大哥说着,伸出手拍拍陈藏器的肩膀。陈藏器也点点头。
  从那天过去以后,陈藏器不再拒绝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出门了。他们常常沿着街道前进,小心翼翼避开车辆走进公园,风细细穿过竹林,四面的花树摇个不停,看到花瓣落在前面的地上,就选择绕路过去。陈藏器做什么都不一样了。只爱看那些公园里坐着休息的老人和小孩,他们安安静静地晒太阳,在弯曲的小道上走路,奔跑。
  每当去一个新地方,为避开滚滚的车流和喧哗的商场,都得预先考虑好路线,有时候还要多绕些路才行。而且很多地方没有专门的无障碍通道。有一次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穿出一段凹凸不平的人行道,过了前面路口的斑马线,将进入下一段人行道前,需要把轮椅的前轮翘起来,再往前推,可这次前轮就被台阶上的一道缝隙卡住了,怎么也动弹不了。那时,一个小男孩在前面停下来,满怀兴致地打量着。看到一个大概才有5岁的孩子跃跃欲试地想为你做什么时,确实令人心里很温暖。带着他的那个女人冲他叫了一声,就不耐烦了,折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像拎一个物品般把他拖在身后,脸青着匆匆往前赶,小男孩还是不停地回过头来看着。而从旁边经过的其他人都目不斜视,陈藏器想,他们只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不能彼此心照不宣的是那个金发碧眼的观光客。她对着陈藏器跑过来,挥着手,示意不用着急,那红润的脸庞让他终生难忘。轮椅微微晃动了一下,就上了人行道,陈藏器才感到掌心都是潮湿的。“Thanks,Thanks。”他说。
  他们上了人行道后,停在一棵树下休息,彼此都不想说话。树干上有一只蝉蜕,是黄棕色半透明的壳。陈藏器一下子就看见了里面曾经包裹的蛰居和欲望。
  现在,陈藏器搬到郊外,环境很安静。房屋背后全是山岗,天际一片片流动的白云都尽收眼底,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尝试着用阅读打发时光,并尝试独立生活。还有一个旧时的朋友经常来看看陈藏器,他喜欢随手帮着修理龙头、电灯开关什么的,然后坐在一边喝茶,聊天,这时候他会尽量避免提到关乎寂寞的话题。陈藏器觉得这方面的刻意毫无必要。陈藏器说,你看看这些山和云,静止的山不会孤独,只有流动的云才感觉孤独。朋友想了一下,说也许真是这样的,否则他整天忙活个不停,到了夜深人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这绝对是陈藏器目前唯一清楚的一个道理。暮色苍茫的时候,风乱乱吹着,陈藏器看朋友仔细地按灭香烟,慢慢地站起来,走了出去。远处谁家的孩子在哭,狗莫名其妙地叫起来,陈藏器想着他出门前说的无论如何都要快乐些的话,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上位神经受损引发的痉挛,从空荡荡的下肢深处闪电般奔袭而来,陈藏器整个身躯瞬间不由自主一弯,扭曲僵硬如冬天的枝条。良久,姿势怪异的陈藏器只能凝视着远方,山高月小,大地静寂如渊。
  北风卷地的时节,太阳又高又远。一个人平躺在午后的床上,确实能清晰地听见檐头黄枯的草杆间或被折断的声音。开始,陈藏器用铅笔在床侧的墙壁上记下些心头随时冒出来的字句。一个月之后,那些细密的字迹高低起伏,构成一幅小径分岔的迷宫图,并随之一点点陷入潇潇秋雨带来的潮湿印迹深处,再幻成一丛一丛的灌木,完全呈现出陈藏器内心那座孤独的花园。这不算什么令人难堪的境况,甚至有时他还感觉自己就是一团泥浆。有客人时,陈藏器就大声说笑,空无一人时,他就终日一言不发。后来,陈藏器在一本书里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梦早已被梦过了——可能当时我的潜意识就是这么个状况吧,他暗忖。无数个暗夜梦回,身体空荡荡的,几欲飞去。也许他是太清醒,也许是还在梦中。
  天气越来越寒冷,还不停地下着雨,床单冰冷而潮湿,好像一双冷冰冰的手抚摸着躯体,就像被扔在窸嗦细密的雨中,随后身体开始慢慢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腐败的气息,刺鼻的风油精味,滚烫的额头边散落着丝丝缕缕的枯发,不间断地饮水、打针、吃药,整个人像一块无用的破布般软塌塌地摊着,嘴里充满刚刚呕出的胆汁的那种褐色滋味,背下的褥疮崩裂流水,双腿间两便轰然失禁。这是最令人绝望的日子,充满开裂、腐臭、肮脏、依赖,完全丧失尊严的屈辱。沉沦于卧榻上的龌龊中,陈藏器异常渴望将身体放逐在河流之中,持续不断地洗刷自己,把所有的污秽和凄苦冲洗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活着。
  再一次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因为活着。他试图极力忘却污秽不堪的昨天。新换的床单很好闻,味道像闪闪的阳光或风中的白云。明窗净几的房间仿佛就是一个春天。闭上眼睛,清洗过的身体内一片清清爽爽的生机在复活,萌发出青草和露水的味道。“你笑什么?”大哥问。陈藏器紧紧闭上嘴巴。每当这种情况下,他就好像重新变回成人,那么干净,那么清爽,自信十足,病中的经历已经星移斗转,现在的他还会和原先一样吗?
  在陈藏器决定搬到郊外一个人居住的那天,大哥说起话来变得格外小心,因为一片如此的敏感和固执。对于布满障碍的城市,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肯屈就。大哥耐心地罗列出残疾者孤身自理中的种种不便,恨得陈藏器紧紧咬着牙,然后大哥弯下身子把陈藏器裤腿上的折痕往下扯了扯,抚平。“不论什么时候,一旦不舒服,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说完,他转身去把车开到门口,把陈藏器抱进车里。
  一天,陈藏器意外地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他们另一个遥远的城市举行同学聚会。同学说,聚会开场前,他和易小安在谈话中提到陈藏器,都很难过,甚至易小安都落泪了。同学说,“那一时刻,我深信在逝去的时光中我们并非一无所获。”他问陈藏器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拒绝了聚会的邀请,陈藏器点着一支香烟,说为什么非要出现呢。接下来夜里,陈藏器总是做一些与往事相连的梦。梦境里的视觉和听觉都异常清晰,桌上有一束青色绽放的花,墙角处斜支着一柄小伞,门外有个女孩在唱歌,随后歌声渐杳,雨声复起,细细地从窗台流进来。陈藏器身陷黑暗深处,心在怦怦地跳,同时产生了一种迷惘,好像在通过一面镜子小心观察着另一个自己的梦,怕随便碰触一下,就有碎裂的可能。汗水浸湿了睡衣,能感觉冷汗无休无止地从皮肤上冒出来。陈藏器坐在梦中,散发出蛰居者陈旧的体味。他察觉在曾经的日子里,仿佛随便转到一个路口,就能一个迷人的童话无意间邂逅。现在易小安出现在陈藏器的眼前,转头之际发散如扇,他再一次听到梦境里传来的歌声,闪闪的阳光无处不在,陈藏器却听不清楚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他眨着眼睛醒过来,眼前弥漫着的一层梦影轻轻一晃,就不见了。陈藏器摸出铅笔,在墙壁上言之凿凿地写道,“一个失去回忆的水手,才是最可怜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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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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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小说写的是维持人的社会的正常“生理”功能需要的东西: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着,更应该为他人活着,你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微量有机物”,别人也需要从你这里获得“微量有机物”,只有这样,这个社会,作为人的社会,才能维持正常的“生理功能”,才能健康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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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曾是刀客

    没事。只是讨厌这个排版系统,把文章间的空行都弄没了,似乎小说的味道也变了。

    201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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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小说副题为“献给大哥”:弟弟是个病人,一个重病人,他活着,基本上全靠大哥提供给他的“维他命”元素维持下去。弟弟绝望过,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是,他最终没有放弃,选择坚持走下去,想做点事情——写作。写作干什么呢,要为他人正常的“生理功能”提供他所拥有的那点“微量有机物质”。
       
         

    201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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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偷懒一回,直接将你的拿过来了。呵呵。

    201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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