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个时候梨园镇的天空远比现在要清朗了许多，尽管距离小镇不远的那个砖瓦场整日喷吐着浓烟，但那些黑雾并没有遮掩太多小镇秋天瓦蓝的天空。就是在那个秋天，少年李小猛的心中一直充满了一种躁动，这种莫名的感觉像是一只被囚在笼子里的小兽，虽然不停地嘶鸣着四下奔突，却总也找不到突围的缺口。
　　那一段时间，李小猛总是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境，在梦里，每次他都看见自己先是穿越梨园镇那条并不太长的街道，然后来到镇子南郊的一片田野上。秋天的阳光放射着一种透明的热烈，他在梦里总是努力地想把眼睛睁得大一些，然而这努力也是徒劳的。他停住的地方是一大片的棉花地，棉花的叶子大多已经由深绿变为暗红或者紫褐色，竞相绽裂的棉花桃子将内心的白一览无遗地晾晒在太阳光下等人来采摘，秋日天空下的这些光泽加深着李小猛的梦境，他努力地抵制着这强烈的光线，因为，他想看清在棉花田深处摘棉花的石伟伟，就是那个红苹果一样诱人的脸庞把他吸引到这里来的。
　　可是，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总也睁不开呢？

　　李小猛！
　　脑袋上一疼，他被语文老师的粉笔头击中了，然后他懵懂地抬起头来。
　　李小猛，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上午10点多的阳光在一瞬间穿过教室的窗子刺进李小猛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好多双看向自己的眼睛，这些眼睛的主人当然也包括坐在窗子边的石伟伟。
　　我讲到哪儿了？语文老师又问了一句。
　　棉花。李小猛说，你讲到了棉花。李小猛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语文老师，口气里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傲慢。一些学生发出了哄笑声，还有一些学生用充满厌恶的眼光扫了他一眼就转过了头去。
　　语文老师的脸色青红皂白地变化了一阵儿，在李小猛傲然的逼视下，语文老师先是有些窘迫，随后便平静了下来，他走到李小猛的跟前说，你站起来！李小猛没有丝毫的气馁，他站了起来，个子并不比语文老师矮。老师说，你要好好听讲，你爸爸是让你来学习的，睡觉可以回家里。然后他伸出手去想拍拍李小猛的肩膀让他坐下。但是，李小猛以为老师是要打他，便不假思索地伸出左手臂挡住了老师的手，右手跟着挥过去。于是同学们就都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50多双眼睛齐刷刷盯了过来。语文老师一脸愕然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颊，半边脸明显地红了许多，他的眼睛里有泪水隐隐。好长时间，老师没有动，李小猛也没有动，他的头桀骜地侧歪着，那样子分明是在随时准备迎接老师的还击。然而，老师并没有什么反应，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讲台上说，继续上课。
　　那是语文老师此生的最后一节课，下课以后他就来到了校长的办公室提出了辞职。对于校长的挽留，老师的回答很平静，他说，我留下可以，您能让李小猛离开这个学校吗？校长说不能，你知道咱们这个学校的教室都是李小猛的爸爸出资建造的，你可以不管这个学生，但是我们不能开除他。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走出校长室的时候，他说，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节课了。
　　然后，语文老师走到校园的操场上，仰望着东南方向不远处的那个大烟囱，那是李小猛家的砖场，大烟囱的滚滚浓烟正肆无忌惮地弥漫在这个小镇的上方，1989年这个晚秋的阳光在语文老师的眼睛里，充满了灰色和腐败的气息。

　　同样是这股气息，也让李小猛更加的躁动不安。他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那片梦中的棉花地，那个在地里摘棉花的影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充盈着他的身体，最后，那影子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石伟伟的样子，在他眼前便得越来越清晰。就是这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对石伟伟的思慕更加强烈起来。因此，这一天晚上他们父子的对话就有必要在这里记录下来。
　　肤色偏黑，身材中等微胖的李大坯很是恼火，他揪着儿子李小猛的耳朵说，小子你行啊，学校的老师又让你打跑一个，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老子赚钱就是让你打老师是吗？李小猛说，我不想上学，我想娶石伟伟当老婆，我就是想娶石伟伟。李大坯扬起的手掌最终没有打下去，最后他气恼地说，你都16岁了还在上初中二年级，不好好学习，我给你娶个屁！我告诉你，这一学期成绩再上不去，你他妈就给我去砖窑上去码砖，累死你个狗日的！
　　李小猛并不为这些所惧，他说，爸爸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娶到石伟伟做老婆，不上学有啥，你不识字不也是赚了好多钱？你等着吧，我会娶到石伟伟的！
　　李大坯喘着粗气，抖着手不知再说什么，眼睁睁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从客厅里走了出去。

　　如果你到过梨园镇，我是说1989年的梨园镇，你会知道那一年秋天发生的事情，也会知道那个叫石伟伟的女孩子。她是梨园镇中学最优秀的一名女学生，成绩优秀对李小猛来说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长着一张令人一眼看上去就会喜欢的面庞。就是这个镇西豆腐坊老石家的女孩子，让李小猛在那个秋天的晚上有了一次出人意料的个人行动。
　　那一夜，李大坯夫妇两个甚至动员了所有家族成员来寻找李小猛，接近午夜的时候，小镇上空还回荡着那些人呼喊李小猛的声音。但是，没有人知道李小猛这个时候正伏在石伟伟家的院墙外面，他用从家里偷出的一块猪肉加上老鼠药，放倒了石伟伟家那条傻乎乎的半大黄狗，确认没有动静以后，他很轻松地就翻过了老石家并不太高的土墙，石伟伟独自一人住在正房的西间里，熟睡中的石伟伟并没有觉察到有一个黑影拨开了自己的房门，等嘴巴被捂住的时候，石伟伟才猛然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的是一个蒙着脸孔的黑影，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子正抵在自己的喉头上，那黑影哑了嗓子说，石伟伟你不许说话！
　　石伟伟显然是吓懵了，只穿了短裤睡觉的女孩儿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的体香，让黑暗中的李小猛兴奋得近乎癫狂，他的手开始从女孩儿的脸庞缓缓向下滑落，就在那只满是汗水的冰凉的手接触到女孩儿胸部的时候，石伟伟一下子推开了他，呼喊了一声，你是李小猛！
　　李小猛有些气急败坏，他一下子把石伟伟按翻在床上威胁说不许出声，然而，吓破了胆子的女孩儿已听不进他的低声呼喝，一张口就咬住了李小猛的手掌，猛然吃疼的李小猛反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匕首一翻，就在女孩儿的脸上划开了一个口子，然后迅速地推开窗子跳了出去，待到老石夫妇听见女孩儿的哭喊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只是石伟伟满脸是血的恐怖样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乏善可陈，但我必须交代清楚。关于这样的入室强奸未遂案，梨园镇派出所的民警并没有费多少气力就找到了充分的证据，当李小猛被一柄手铐锁住的时候，小镇上所有的居民几乎都同时在想，这柄手铐李小猛不会戴的太久，人们都在说，看着吧，用不了几天，财大气粗的李大坯就能把自己的儿子给领回家去。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李大坯并没有为自己的儿子作出丝毫举措，在补偿了石伟伟的身心损失费以后，他甘心领受了儿子劳教三年的结局。
　　小镇的日头照旧朝生夕落，渐渐对此事淡忘的人们并没有发现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也没有发现那个脸上有一条疤痕的女孩儿在三年后的小镇消失了踪影。

　　最后要说的就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这一年的春天，在小镇的正西方凭空崛起一座果品加工厂，没有人想到这座厂子的主人就是从南方归来的李小猛，更没有人想到，那个天天随在李小猛身侧的女子就是已经被人淡忘了的石伟伟，她的脸上如今光洁如昔，丝毫了没有了当年那条疤痕的影子。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李小猛的厂子很快成为了本地的一大支柱产业，到过那个厂子的人都能发现，工厂的后勤科长就是李小猛当年打过一巴掌的语文老师。我不善于讲故事，更不善于说谎，即使你不相信，事情也确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