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折磨,又是岁月恩赐给我们的礼物。没有疼痛感的人不配说人情,谈冷暖。
从诗集《在黑夜中熬尽一生》中便可知,傅菲,是一个对疼痛体察入微,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他对疼痛的解析如久旱的土地遇见一场雨,深入,及时。笔下沉重、酸楚、苦闷的情思触手可及。
我看见十五年前死去的祖母,端坐在山冈上
她脸上蜕去了荒芜,麦青色的草芽漫溢
辫子被风抚弄,取代了纷披的柳枝
在祖母怀中安睡过的人,是有福的
今天,我撇下所有的事,在池塘边,静静地
望着空阔的山冈……风又绿了一年
――《早春》
思念是一种痛,只有在记忆里寻求安慰。很显然,祖母从未离开过傅菲的记忆,那些每一个与祖母相处的时光都温暖如初,像冬日里的手套,温馨,妥帖。但从前的嘘寒问暖已是昨日黄花,温暖凋谢,笑容凋谢。而青草由荣变枯,一寸一寸接着一年又一年的覆盖记忆与思念。于情于景都能感觉到心中阵痛。这种阵痛有节制的将思念祖母的情感隐藏在景致的背后,有痛不说痛,让人感觉到那种欲哭无泪的场景出现。
此刻,听着江南诵读傅菲的《孤独》,仿佛今天是一个专门用来纪念孤独的日子。
在江水遁逸处,他遇见了梅,一朵
将落的晚颜。在灰白色的巷弄里
他抱住了渐暗的黄昏
用辰语交换内部的激流
低围墙,闪白的积雪,突然到来的日期
眼角涌上的光,拥挤的嗓音
在提前到来的结局里,它们颤抖地赞美
――《纪念日》
听完之后,再翻傅菲的诗集,便觉得此时此刻这世间只能容纳一个人。
窗外有雨,雨水顺着瓦片滴落下来,它破碎的疼痛静得出奇,每一处都是湿漉漉的肢解痕迹,恍若冬日里的气息,冷寂,孤单。连梅也将褪去激情,不再现身于尘世。
巷弄里空空如也,除了渐暗的黄昏、积雪、突然来临的日期和结局,令心理与期望都措手不及,让一颗心有如此强烈的疼痛感,是绝望,懊悔,亦是怀念。
傅菲的写作理性大于感性,他的诗歌凝固,夯实,有不错的通透性。他对诗情的发散不衷情。对诗情的凝聚力特别看中,如一个锥子,锋利集中,直指诗意。
傅菲擅长用冷色调来调和诗意,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比如“用剩余的三公斤泪水,每日取一滴/浇灌泥垛上的蔷薇”,他用泪水浇灌蔷薇来象征人生中不可言说的苦痛,并与触觉、感受融合,在景致里安插诗情。读着这样的诗意,有一种逼仄气息。
手漫过去,大雨纷纷如幕
那是你午睡时的脸,一朵,两朵,三朵……
看似即将衰老,又燃起淡淡火焰
假如熄灭,会带来时光的黑夜
你所遗忘的也是我珍藏的
晚暮中的双眼
恰似一个坟墓毗邻另一个坟墓
――《蔷薇小令》
凋零,枯萎,不仅仅是蔷薇的命运。
时光会吞噬花的骄艳,也会点燃心底的某种情绪。指尖逝去的旧时光,青春,亲朋都可忆而不可及,像雨,短暂,易逝。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傅菲的诗歌有着与里尔克的诗歌一样的特质,诗歌里充满孤独痛苦情绪,也有悲观主义色彩。
《在黑夜中熬尽一生》以生命线贯穿整个诗集,里面的疼痛、孤独、死亡萦绕在周围,仿佛一个灰色系地带。但这个地带就是生命本质,人人都得面对。
无法撕裂的长夜,必须等待黎明的到来。在此之前,必须经历悲欢离合,经历生老病死。而每一个岔口,都令人颤抖。
每条路都有许多岔口
每个岔口都适用于分别
而我不知道我们的分别会在那个岔口
广袤的原野上,葱绿的色彩覆盖
河流没向深处的苇岸
水流湍急,只是我们无以察觉
――《岔口》
大大小小的分别,常常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不知这个分别有几重风雨,每一重风雨会滞留多久,来不及说出想说的,或者来不及完成的聚会都被岔口割裂,并置我们于两难的境地。
傅菲在行走中面对各种分别,亲人之间、朋友之间、同事之间,甚至与自己的分别。不管是哪种分别,都在单薄的肉身留下痕迹,在心中隐藏隐痛。
一座破败的时钟。其实是火车站
有一个人,内心下着大雪
把爱人送进拥挤的容器
仿佛所有的人在向他告别。让人误以为
火车不是去另一座城市,而是驶向天堂
――《那个冬天》
火车,作为分别的道具,在日常中扮演着中性的角色。它既让我们爱又让我们恨,相聚,分别都是它在演绎。
不难看出分别的痛布满在傅菲的诗中。情绪中隐藏着悲观、孤独、苦闷的情思,每一个疼痛的窗口看似展示的是某个群体或某个人,其实具有普遍性。
这个疼痛正如叔本华所说:“人的生存就是一场痛苦的斗争,生命的每一秒钟都在为抵抗死亡而斗争,而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尽管如此,也要继续在人世间行走。
咀嚼过疼痛的人,内心会有两个容器。一个盛满悲伤,一个注满坚强。
2018年6月15日于黄泊洋
傅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南方的忧郁》《大地理想》和诗集《在黑夜中耗尽一生》等。
附傅菲诗歌:
我愿意和一只飞蛾交换身体
如果可能,我愿意和一只飞蛾交换身体
在草丛跳跃游戏捕食结茧
掠过水面,轻轻地,空气也无法察觉
阳光穿过翅膀,锡箔一样
和一只飞蛾交换身体,是多么美好的事
这样,我全身不会有多余的杂质
变轻,变小,卑微得可以被忽略
听《琵琶语》
赤橙黄绿青蓝紫
你都取去,把秋霜抽出来给我
薄薄的一片,盖在草叶上瓦楞上
戴在梅树上是白梅,开在荒坡上是百合
这个微寒的清晨,我哪儿也不去
坐在草垛,把秋霜织成发丝
我们共白头。我以前过于暗恋彩虹
现在,我相信了这星光的遗骸
剩下的时间
剩下的时间,我回到洞穴里
过幽暗的生活,啃食湿土,吮吸腥气
和回到胎盘里没两样。像青虫蜷缩在卷心菜
作茧自缚,沉迷酣睡,风干,变黑,吹走
我已倦于挣扎,倦于爬行
剩下的时间,我把扭曲的身子舒展开来
放松,再放松,耷拉下眼皮,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