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乍暖还寒时节。
　　山道上走来一女子，素色衣裙，一件半新不旧的夹袄洗的很干净，看的出来夹袄洗过多次，面上的金丝缕花有些泛白。黑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表明她已婚配。她面容姣好，肤白，眼睛不是很大，但黑黑的仿佛汪着一壶春水，又如天上的星星般明亮。春风拂过，她轻轻理了一个刘海，笑了。如果他在，一定又看愣了，会说她让人“见之忘俗”。
　　快到家门口了，远远望去门口站着个人，看身形就知道是她曾经的丫环和玩伴荇荇。看到柴门边站着的荇荇粉红裙子鲜亮，金钗迎着阳光一晃一晃的刺着她的眼，她下意识地又挽了一下头发，想把那些风吹乱的头发定好，只是毛发太多了。她深吸一口气，迎着荇荇走去。
　　二
　　太阳往西斜了，照进屋子来颇有些暖意。她的头发早拆了，如波浪般及腰的黑发就这么披着，荇荇笑着说：“小姐，你依然这么好看。四年了，一点没变。”她正给荇荇倒着茶，抬起头笑着说：“四年了，我都忘了。你不要忙着修补这件夹袄了，我们好好说说话吧。”荇荇一边界着线一边说：“小姐，天还这样冷，你却只穿着夹袄，是不是把上次太太让我带来的棉袄又当了。”似乎有些悲伤，叹了一口气又道：“小姐，你不要这样苦了自己。徐府都说了，婚约不算，是毅少爷负了你。四年了，不要说老爷太太，连我都——”荇荇忍不住哽咽起来，又怕她更难过，急切的去找手帕子。
　　她连忙转身，目光刚巧落在梳妆台上，日光斜斜的照在首饰上，那是一个珍珠做的凤冠。以前，这样的首饰是最普通的，可今天放在这个简朴的小屋里，有些独特，它发着悠悠的光，似乎把小屋照的明亮起来。她的目光也跟着迷离起来。
　　三
　　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家的内院，那一年他七岁，而她只有二岁。他看着粉雕玉琢的她在阳光下灿烂的笑着，便回转身对母亲说：“娘，这妹妹真好看，比所有我看过的妹妹都好看。”他娘徐夫人和一大群人笑起来，“这罗家妹妹给你做媳妇可好？”他害羞的跑开了，跑到走廊尽头拾起刚才丢在一边的竹剑，“等我像爹爹一样做大将军了，一定来迎娶妹妹。”
　　罗家和徐家一向是世交，从此后，罗家大小姐罗采欣和徐家少爷徐毅更是成了青梅竹马的玩伴。小时候，他会在自家花园里摘了果子来送给欣儿妹妹，长大些便是采些不知名的野花送到罗家后院，再往后应该避嫌了，可两小无猜的俩人好像忘了避嫌这事，采欣甚至还偷偷跑出去和徐毅去郊游。
　　四
　　春天，他骑着自己的枣红马来到罗家后花园的小门边，她已在门后忐忑不安的等了好久，听到马蹄声响立刻开门，连蹦带跳的跑出去，并叮嘱荇荇：“你快点回去，娘亲找我，就说我去表姐家尝尝姨娘新做的糕点”。他看见她就笑了，伸出手轻轻一拉，她一跃便稳稳坐到了他背后，马蹄声伴随着她咯咯的笑声向郊外飞也似的去了。
　　等到马停，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粉红色，他把她带到了桃花林。那桃花啊，它们不嫉妒，大片大片的粉红缠绕在一起。它们不妖媚，每一朵小小的，可是当连在一起时灿烂的让人睁不开眼。她开心的在花下旋转起来，偶尔有花瓣落在她发梢眉间肩头，她大声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毅哥哥，我要做桃花仙子，要做那美丽的让人睁不开眼的桃花仙子”。
　　他走上前，轻轻拈了一瓣落在她肩头的桃花，目光里满是爱怜：“欣儿，你就是我心中的桃花仙子，唯有桃花的明艳动人才配的上我的欣儿。”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小巧别致的珍珠凤冠发着盈盈的光。珍珠每一颗都不大，但几乎无瑕并且圆润的恰到好处一般大小。“这次我下江南，特意跑了趟绍兴府，那里的河珠是最好的，知道妹妹喜欢，特意送给你。”
　　她调皮一把抢过珍珠凤冠，往自己头上随意一插，“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说完，轻轻咬着嘴唇，脸红了。看着她娇憨的模样，他不禁心中一荡，快步上前把她搂在怀里，用她喜欢的沉静的声音说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仙子落入徐家可好？我必种上很多很多桃树，十里桃花是仙子最美的嫁妆。”她不自禁的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挽着他的胳膊，抬起头用崇拜眼神看着他说：“毅哥哥，其实你做不做大将军我都无所谓。我知道你是我的毅哥哥就好，而我的毅哥哥是胸怀天下，有着家国和百姓的。”
　　夕阳西下，俩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的很长。而风儿也停了，似乎不忍心打扰他们。
　　五
　　罗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忙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有那关系亲近的或家离罗府远的，便早早出发过来帮忙。有关系远些的，或本极亲近但生了嫌隙的，看在面上也在婚期到前二三天到了罗府。而这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一个宝贝－－－罗彩欣。
　　藏宝斋的老板娘戴娘更是二三天一趟的往罗家内院跑，把上好的金玉珠饰尽心由罗夫人挑选。是日，大家都聚在罗夫人房内挑选首饰，罗夫人选了一条珠链和一个翡翠步摇：“欣儿，你看，这翡翠上的莲蓬宛如活的一般，这翠色这通透也就罢了，偏这雕工实实是没有的了。”
　　“嗯”，采欣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这几天她有些心绪不宁，听说毅哥哥的大哥进了府正在父亲书房里，她得跑去看看。想到这，她站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娘，欣儿想起与表姐约了有事，你决定吧，你决定的我都喜欢。我有了毅哥哥的珍珠凤冠就好了。”
　　“这孩子，快要出嫁的人了还喜欢到处乱跑，都怪我把你给宠坏了。”罗夫人摇头，看着采欣跑出去的身影，满意的笑了。
　　六
　　罗采欣的天塌了，她都忘了自己怎样从父亲的书房外走回到自己的闺房的。她清清楚楚听到徐家大哥对父亲说：“罗伯父，家父很惭愧，没想到二弟当真出了家，而且是为了这蛮荒之族。家父说这是徐家欠罗家的，罗家有什么需要的只要开口，徐家必当尽力完成。”
　　采欣明白这就是自己隐隐担心的原因了。前几天徐毅来见她时，脸阴沉沉的，说是皇上决定让徐父领军，他为先锋，攻打一直没有被教化的南越。
　　三年前，徐毅随父帅出征，去讨伐时常搔扰边境的南越。他表现的很勇敢，白马白衣如风般在前线疾驰，人称“白衣少帅”。南越的军队不多久被打的溃不成军，他们强行组织了一些妇孺换上军装来到前线。当徐毅把一个军装少年挑于马下时，边上一个妇女快步跑过来，抱住少年大哭：“你们不是人啊，他还是个孩子，十六岁都不到的孩子呀。我的心肝呀，娘养你不容易，娘随你去了。”说完，那妇女抓住他的枪头刺向了自己。而他一直记得那对母子睁的大大的怀着怨恨的眼睛使劲盯着他。
　　既便得胜归朝，皇上所赐丰厚，他依然忘不了那对眼睛。为此，他还去找了法华寺的无相禅师。无相禅师对徐毅说了什么，罗采欣不知道，但有一点她知道自从拜访过无相禅师后，她的毅哥哥开朗了不少。
　　那天，在山坡上，他刮了她好几下鼻子，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桃子，递给她：“吃吧，可甜了。”她心不在焉的啃了一口，说：“毅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桃花吗？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灿烂，它还能结果，结出的果子又甜，就像一个女子有圆满的一生。‘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毅哥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也有‘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的一生？”他摸着她的长发，看着她宠溺的笑着说：“世间一切自有缘法，我的缘在你这里，我们会有平安一生。”
　　可是现在，他不愿在自己手上造成血的杀戳，宁可抛弃红尘，离开她。
　　七
　　婚礼还是照常举行，只是没了新郎。采欣的父母拗不过她，她说：“此生唯嫁毅哥哥。”
　　采欣自己慢慢揭开了红盖头，望着大红的帐幔，摇曳的红烛，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铜镜前的她依旧眉目如画，只是没了笑容。虽然身着红衣，可通身上下除了徐夫人亲手戴上的碧绿通透的玉镯，就只有徐毅送给她的用珍珠做成的凤冠了。她特意把丫环打发走了，想一个人慢慢的卸妆，这样才可以打发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