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两个字刚一吐出口，他忍不住又伸手掩住了嘴巴，猛然记起刚才张大玉说到了鸭三，他就是听到了鸭三的名字以后才因为紧张而弄出了声响的。
　　大洼村的每个人都知道鸭三是撞了鬼才死的，而且死状很惨。
　　第一个发现鸭三惨死的是一个叫有德的老人，有德老汉习惯天一亮就起来，然后挎上草筐在村子里的街道和各个胡同里逛荡，看到地上有牲畜或者野狗的粪便就铲进筐里，然后送到庄稼地里做肥。那天早晨也是这样，他逛完了村子里的大街小巷，东边的天空才刚刚开始变红，有德老汉觉得时间还早，就顺着出村的那条山道爬上了山梁，他准备把捡来的粪便送到麦田里去。翻过山梁再往下走，顺着路的左边再向下走一段路就是他家的麦地，而在这个山梁顶上向右不远，也有一片开阔地，但不是庄稼地，那是一片无名的乱坟岗，据村里人相传，在大清朝长毛作乱的时候，这里曾经隐匿了一支长毛的人马，后来被官军重兵剿灭，清剿完毕之后，那些被杀掉的叛军尸首就胡乱埋在了这里。
　　大洼村历来有个传说，说这道山梁上有冤鬼作祟，甚至很多人都在深夜里听到过山梁方向传来的鬼哭，那声音幽咽哀怨，随风飘荡在村庄上空，让听到的人止不住毛骨悚然。所以这道山梁又被称作鬼门岭，极少有人敢在夜里单身从此经过。有德老汉年纪大了，对这些传说已经不怎么在意，更何况现在是白天。他一口气爬上了山梁，回身看见太阳已经冒了出来，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转过身来准备下坡的时候，突然听见右边的乱坟堆后面传来几声狗叫，像是在撕咬着争抢什么。有狗叫的地方就可能有粪便可捡，有德老汉觉得应该去看看，于是他就看到了此生最为恐怖的一幅画面。
　　乱坟的后面躺着一个人，上身几近赤裸，肚腹已经被撕开了，身体周围的地上一片血肉狼藉，两只野狗的头脸都已经被血染成红色，甚至眼睛都放着红光，看到有德老汉走过来也不惧怕，兀自各扯着一段死人肠子，一边大口囫囵吞咽，一边狺狺吠叫着做出恐吓之声，场面血腥恐怖至极。
　　等有德老汉连滚带爬地跑到村口遇见人的时候，已经因为惊吓过度而面色惨白语不成声，在咽气之前，这个可怜的老人只是手指山梁的方向，口吐白沫声竭力嘶地一连声喊出了下面的这几个字：鬼……鬼……鬼门……鸭三……
　　那天早晨，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一拨人忙着给突然死去的有德老汉处理后事，一拨人结伴爬上了山梁。留在村里的人还好，结伴上山的人竟然又给吓昏过去两个，其余的没晕过去也吐得一塌糊涂，还好总算没有再出人命。
　　村里没有电话，唯一有手机的人就是张大玉家的贾玲，可是手机在这里根本没有信号。最后还是有人翻山越岭跑去报了警，等距离最近的镇派出所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现场早已被践踏的凌乱不堪，没有找到任何谋杀的痕迹。第二天，县里的法医赶到，对尸体初步解剖化验的结果是血液内酒精过量，并无其他发现，再加上鸭三在村里只是个单身穷汉，平素与人并无任何仇怨瓜葛，故此排除谋杀的可能，最终定为饮酒过量冻毙于野。
　　这个定论稍微缓解了大洼村人们的心理恐慌，不过，他们还是认为鸭三遇到了鬼，不然怎么会在夜里跑到那个地方。针对此事，村中有老者言，人是不能太过张狂的，尤其是对鬼神不能不敬，鸭三之所以会死在鬼门岭上，肯定是与他最近的言行举止有关。自从张大玉锦衣还乡，继而又带回了天仙似的美人贾玲之后不久，平时懒散无比的鸭三也与其他年轻人一样，做起了去城里发财的美梦，甚至还真的去城里走了一回。不过他的境遇似乎不佳，因为来去不过五天，那天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入暮，在村口有人看到晃荡着走来的鸭三，不禁惊呼，鸭三回来啦？黑漆漆的你敢走鬼门岭，难道不怕遇到鬼打墙？
　　屁个鬼打墙，等老子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你鬼打墙是咋回事。鸭三似乎心情不好，看起来神情颓唐却又出言大异于常。被他呛了话头的人自觉无趣，嘟囔了一句，鸭三你真撞鬼了，张嘴就喷粪，呸。随后愤然而去。
　　此后的几天，鸭三一直精神萎靡，对人也绝口不再提去城里发财的事。对于这些，大洼村的人也觉得很正常，因为鸭三原本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目不识丁，技无所长，到城里去只怕连拉尿的地方都找不到。只是谁也没想到过了没几天，他竟突然死在了鬼门岭上。
　　秃五是见过鸭三死后那个惨状的，甚至大白天里想起也会汗毛直竖心惊肉跳。鸭三死之前的夜里是和他们一起喝的酒，喝完酒，大家醉醺醺的各自回家睡觉，天知道鸭三怎么会跑到了鬼门岭上去。现在，他站在黑黢黢的夜里想起这些，仍不由自主地牙齿打颤，身子猛然又抖了一下。他想回去再和大家一起打牌，可是又怕张大玉已经发现了自己偷窥他们的事，踌躇半天，最后还是摸黑一口气跑回家睡觉了。
　　
　　3
　　
　　贾玲是在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来找秃五的。
　　这是一个入冬以来少见的好天气，太阳高照，晒得人迷迷瞪瞪。秃五正在场院里翻晒自家的地瓜秧，他要把晒干的地瓜秧搬到碾盘上去碾碎了给猪作饲料。看到贾玲的时候，秃五蓦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贾玲走进来，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五哥好勤快呀，熬了大半夜也不舍得休息。倒是袅袅婷婷的贾玲先笑着开了口。
　　没呢，猪料要吃完了，趁着天气好，再碾一些出来。磕磕巴巴的，秃五总算让自己回过神来，一边搓着手上的灰一边问贾玲，嫂子找我有事吗？
　　有事呀，还是好事呢，贾玲笑着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塞到秃五脏兮兮的手里说，喏，这是你昨天晚上输的钱，大玉回城里了，他有事走的急，临走前安排我来送给你，拿着呀。
　　秃五愣了一下，他以为贾玲会问起昨晚是不是他在窗外偷窥，但贾玲却根本就像不知道一样，看着手里这两张红红的纸币，他顿时高兴起来，脸上那种忐忑和不知所措的神情也迅速地一扫而光了。
　　秃五低头往衣兜里装钱的样子，让贾玲的唇角轻轻一撇，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一闪而逝。等秃五再次抬起头来，贾玲用一种很柔软的声音说，五哥，我还有点事要你帮忙，后天晚上，你能不能来我家里一趟呢？
　　后天晚上？秃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玉后天又要回来吗？
　　贾玲媚笑了一下说，怎么，大玉不回来，你就不敢去我家了？
　　秃五被贾玲看得神色发窘，口唇干燥，呆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什么。虽然他一直对这个城里来的女人存着诸多幻想，但他也深知自己只是个既不好看又潦倒不堪的穷光棍，所以那些念头只是在私下里甚至深夜自慰的时候想想而已，如今面对着一个大活人，他反倒不知所措了。忸怩了半天，才面容滑稽地嗫喏着说，不是，我怕别人说闲话，嫂子有啥事就在这里说吧。
　　贾玲扑哧一下笑了，怕我会吃了你啊？傻乎乎的，你不让人看见，谁会说闲话。再说了，这也是大玉走的时候安排下的，他说这村子里只有你最可靠，所以才让我来找你，放心吧，你是在帮大玉的忙呢，他不会亏待你的。
　　那好吧，我来。
　　贾玲走后，秃五再也没了心思干活，他猜不透这个女人要他去做什么，莫非是独守在家熬不住寂寞？最后，他索性丢下了手里的活计，仰躺在场院的干草堆上，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神魂颠倒地开始想入非非，直到他老娘来喊他吃午饭的时候，才发现要碾碎了做饲料的地瓜秧有一大半还在场院里堆着。
　　接下来的两天对于秃五来说过得异常痛苦，漫长、难捱，他捉摸不透贾玲要他去做什么事，内心为此而忐忑不安却又充满了焦渴的期待。
　　终于熬到了约定的夜晚，又耐着性子等到了外面人声渐杳，秃五才悄声离开了自家的破房子。街道上空无一人，四下里弥漫着冷飕飕的雾气，他一口气跑到张大玉家的院子门外面，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的内心一阵激动，贾玲果然给留着门呢，他轻轻推开门，然后回身又把门轻轻掩上，这才来到了院子里，正房的窗户上没有灯光透出，想必是张大玉的爹娘已经入睡，他踮着脚穿过院子，然后又穿过那个夹道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