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暗自庆幸，若是安问起来，她总归有大堆的理由可以堵住安的嘴。是这样，艾琳已经劳碌了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她不能说没有功劳，虽然她的事儿是多了些，还最爱挑事，可她挑事，是许多事儿给逼出来的呀。韩老师很理解她，同为女人，她不能不替大女儿多偏点心。她不如二女儿艾米那么聪慧能干，但她也有自己的优点，她本分，有责任心，就是爱说了点儿。
　　这些年，艾琳并不容易，先前日子苦，尤其是艾米被送到国外那些年，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那个做父亲的把全部的心血全花在艾米身上了。是的，艾米，最给他们争光给这个家带来无比荣耀的二女儿艾米。想到当初艾米出国留学这件事，给她这做母亲给他这做父亲的带来多大的安慰，多大的荣光！
　　那可是几十年前的事儿！
　　当年，亲朋邻里那叫一个羡慕啊，韩老师家里那个迎来送往的，放眼望去谁人能比呢？虽然这些风光的后面都是有牺牲有代价的。
　　不消说，老大艾琳呢，自然就不比艾米了，只能马马虎虎上了个师范，托关系在附中谋了个职位。
　　艾琳的心气未尝不高，可她是安于本分的，没有妹妹那么高深的脑袋也没有妹妹那么高雅的姿态，韩老师前思后想，处在当年的情况下，的确也只能如此了。她们这个家，能供艾米出国留学已属不易了，全仗着几个死工资，也没有什么来活的钱。韩老师在高兴之余，也为后续资金之类的事儿头疼不已呢。
　　艾琳上了师范，这为韩老师减轻了多少经济压力啊。那是1989年，师范生很吃香，吃国家的喝国家的，还能分配到牢靠的工作。就算是这样，韩老师还不忘托关系，将她分配到这所大学的附中，这么一来离家近，吃住在家，又可以省出一笔钱来。韩老师也算是心疼这个女儿的，成天嘘寒问暖，生怕她哪里不顺心。本来日子倒还安然，艾琳也没什么不太顺心的事儿。她还谈了恋爱，找到了中意的人。
　　在国外的情况远比在国内复杂，似乎永远有五花八门的经济要求，艾米一个人在那边光靠刷盘子端碗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何况这样没日没夜地会熬垮身体，韩老师愁得什么似的。艾琳看在眼里的，也只当没看见。可是韩老师并没有因为艾琳的漠然而遵从艾琳的意愿。他们为她寻了一门好亲，就是一马路上那家做着生意的江家，说白了就是看上了江家的钱财，让艾琳跟他好。
　　艾琳自然不乐意啊。她哭红了眼，去寻她的恋人。她的恋人脸变得绿绿的，灰灰的，半晌没有出声。他在打算，他本来看上她，是觉得她对他是有帮助的，没想到她倒需要他帮她。他鼓不起勇气看她，嗫嚅了半天，终于吐出几个字：“我没钱……”起初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看起来那么爱她的男孩，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她没有如她想的那样，最不济说句再苦再难咱们一起扛，他没有，他只怯懦地说“我没钱”，她死死地盯着他。他本来就怕她，她是出了名的暴脾气，看她的样子，随时都要打他的模样，他拔腿便跑。她在他后面大声骂他，骂他是个没骨头没气量的下三滥，骂他不配给她提鞋子。她骂累了，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两眼木木地，什么也看不到一样，进屋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对韩老师说，她同意嫁那个人。于是过了两个月，她便嫁了。
　　刚结婚那几年，小两口和和美美的。他什么都依着她，好吃好喝好伺候，一年下来，她有了儿子。她经常回娘家来住，娘俩儿有说有笑，谈天说地的。她们一时说笑，一时看厨房里两个男人大展身手。

　　【肆】

　　生活不定哪天像无意打翻的廉价瓷器，有人一笑当是碎碎平安，有人一恼说是事事倒霉；恼笑之外，有可有可无的争吵悄然蔓延，翻不了天，却坏了气氛。眉眼里的可爱或者可憎，逐日俱增。
　　艾琳的丈夫在儿子三岁时查到患有慢性病，这对她的打击是大的，虽然说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却一定程度上会拖累生活。现在轮到艾琳伺候他，时不时陪他进医院了，孩子也还小，处处需要艾琳的照顾。跑得烦了，艾琳举家搬来。安踏足这个家，正碰上这个状况，她当然是不知根底的。艾琳从小就专横跋扈，遇到事情，总是拿别人煞气的。韩老师两口子一直听之任之，这种情况到了艾琳三十多岁不仅没有多少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了。
　　安不巧在这个节骨眼回来长住了，她还是个不识大体的乡下孩子，什么世面也没见过一样的，看见艾琳颐指气使的样子，时常觉着好笑。韩老师解释说她就是一个小屁孩，让艾琳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但艾琳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安一回来就让韩老师他们对自己生了分，她是霸道惯了的，在这个家里，爸妈的眼里就只能有她——当然艾米要除外，她一向是争不过的。艾琳觉得安也并非小了，已经上中学了，什么事情不知道的。打小，在爸妈那里艾琳的恩宠被艾米分去了许多，现在岂能再让这个毛丫头——不，野丫头骑到她头上去！
　　当然，一家子在一起，不提起国外的那个还好，提起来艾琳也就越生气，是要冲父母摔脸子的：“你们眼里就只有她！”安若是不满地多看了艾琳两眼，艾琳便发起火来，叫安滚回乡下去。
　　艾米离得远，艾琳够不着找她的茬。可是这个安，离得这样近，实在是太碍眼了。安虽然土里土气的，但正值青春年少，如花一样含苞待放，她看不下去，越看越觉得自己已将枯萎的了。艾琳回想着自己的青春，连个声响也没的，就这么悄然地溜走了。她一回到家，就得面对那么个父子俩，一时间有气无力，只感到前景渺然。
　　韩老师见她看不惯安，就要求安多呆在外面。安没地方去啊，只好趴在教室里发发呆。也许她忘了，她这个大姐，也在这里教书的。不止一次，安在学校的走廊、花园、楼梯上……听到艾琳对同事说东道西，说安这小姑娘是如何没见过世面，如何上不来台面的，弄得那些老师们似乎也不大喜欢她了。安真是苦恼，她不就是成绩不好吗，难道就处处不好了吗？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小秋出现了。

　　【伍】

　　如果忘却艾琳的烦恼，想着艾米的风生水起，韩老师是很容易就意气风发起来的。小秋捕捉到的正是这样一种时候的韩老师，从背后看，她的确有气质极了。她迈着高雅的步子，走下讲台，检查每一个学生的作业状况，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回去。小秋画下的正是这样一种情况，全班同学当时都很惊诧韩老师的头发，于是这幅画就这样闻名全校了。
　　在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韩老师的心情是好的。这幅画引起的小小轰动，让韩老师过足了瘾。她不曾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仍有这样的效应，这毫无疑问是值得自豪的了。
　　忽而韩老师想起了她的三姑娘安，学习一塌糊涂，又一副不长记性的模样，她正头疼呢。艾米这些天的喜讯让她开心快意，脑洞大开，她就满足而高兴地找来了小秋，找来了安，满意地看着他画的画，对安说：“小秋这孩子有天赋呢。你该跟他多学学。”
　　安就这样和小秋结识了，这天之后他成了她的辅导老师。虽然安有姐姐也有妈妈是老师，而且显然她们都是更好的老师，可韩老师还是决定把安交到小秋的手里。
她把安打发到教室去，对小秋说：“这孩子从小跟着外婆长大的，这些年野惯了，学习一塌糊涂，远不如她俩姐姐。你好好教教她，她和我总没话，和大姐见面就掐；你大不了她几岁，估摸着容易相处些。”说到这里，英语老师停下来，若有所失地叹息。
　　韩老师没陷入太久的低沉，她抬高她的声音，对小秋又大加赞扬起来。末了韩老师又说：“听说你有个妹妹，就把安也当你妹妹一样的，该怎么管就怎么管。老师把她拜托给你，有空你多多教教她。老师知道你是个聪明向上的好孩子。”韩老师说着塞给小秋钱，小秋虽然缺钱，却从来没想到要收韩老师的钱，他装成认真老练地说他看见安就像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他会好好教她的，但是钱万万不能要。小秋的这番话，让韩老师的眼里闪出泪光来，从此她对小秋就更一团和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