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小秋什么时候都记得当年英语老师的样子：她高高地盘起的头发，从前面看云鬟高耸，从后面看，密密麻麻地布满小卡子。英语老师迈开她优雅的步伐，从讲台往后走，全班人都默不作声，显出乖巧无比的样子，最调皮的男生也低下头，佯装看书。可是英语老师转身从后排走向讲台，情景可就完全不同了：全班一排接一排的喧然，张着嘴瞧老师的头——当然是后半部，别满小卡子的后脑勺，直到全体喧然。
　　虽然全班都喧然的时候只在那一瞬，小秋还是抓住了这一瞬，用画笔把它画了下来。这得益于小秋的最后一排，他坐在最后一排，对所发生的这一切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不消说，这画后来当然火了。
　　可是现在，英语老师的昨日雄风哪儿去了，“她的头发，我的天，散乱着，像风中飞舞的芦草。”小秋惊呼。她是老了不假，小秋也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了，当年的风度自然失去了。
　　小秋清楚记得英语老师姓韩。
　　小秋和英语韩老师的渊源可不浅。说起来，话可长了呢。
　　小秋火了的画，不仅在大学里传了开，影响扩大到大学里的附中。当年，英语韩老师的三姑娘安就在附中读书。安从小不在韩老师身边长大，她想象里的父母之爱，只存在她的想象里。她看到小秋的那幅画，佩服得不得了，又得意于那画上是她的母亲韩老师，对小秋的佩服外加更多感动了。
　　安16岁之前的年月多数是丢在外婆家的土灶间的。上中学时，安才被接回韩老师家，她与韩老师一家总是隔膜的，然而她天生想得到韩老师的重视，奈何她打小缺少母爱抚慰，在韩老师面前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段时间韩老师一门心思只在国外的二女儿艾米身上，哪里顾得上她家这个备受冷落的三姑娘呢。
　　在外婆家生活惯了的安，在韩老师家里总归像个客人，而韩老师对她一向也是客气多过关心的。大姐艾琳看上去更像是个意外，她不管对谁都像上了枪膛的豆子。小秋对安坦言，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她家老大了。“怎么说呢，”小秋形容到，“她就像个螃蟹，横七竖八的。”安觉得小秋形容得像极了，一个劲儿地只管点头。
　　英语韩老师正值得意之秋，久居美国的二女儿艾米这一年获得永久居留的权利，她满天满脸总是喜气洋洋的。艾米，小秋是没见到过的，只因为韩老师的一切情绪来源都与之挂钩，小秋只得对她刮目相看。
　　韩老师这一年之所以如此大度，对小秋近似玩笑的大作置若罔闻，完全是因为二女儿艾米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她脸上乐开的花儿都是为了艾米而绽放的。
　　安的情绪也时时被韩老师感染，她不只一次觉得艾米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她对自己也是对小秋发出疑问：“同样是爸妈的孩子，我怎么连艾米的脚指头也比不上呢。”小秋半开玩笑地说：“你呢，学习一塌糊涂，形象也不好。跟你那俩姐姐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是韩老师打哪儿抱来的？”
　　“唔。”小秋的突发奇想让安若有所失。可不是，要不然自己样样都比不得姐姐们呢。论成绩，论长相，论气质，自己怎么都不像是这一家子的，也怨不得韩老师跟自己不亲。
　　“但是你们仨，就属你最正常了！”小秋这么说，倒把安吓了一跳。安的瞎想就这样被吓丢了。小秋想办法岔开话题：“我说安——韩老师怎么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念出来总像在问候。”“谁知道呢。”安不觉笑了起来。
　　“我也有个妹呢，读高二了，那脾气谁敢惹呀，就像这样子同她说个话，也是不可能的。她可是说一不二的，凶得就像我妈一样。你吃亏就吃在你太懂事了。以后可得长个心啊。”小秋想到自己的妹妹，无尽感慨。

　　【贰】

　　可这样的话说说容易，一个向来乖巧懂事的孩子，哪能说淘气就淘气得起来的。安表现得如此之乖，韩老师还只当她不存在呢，要是她淘气，就像外婆过去常说的，还不是会把她放回到外婆家？“哪个爸妈不疼孩子的？”外婆的话不失时机地在安的耳旁响起，她又想她的外婆了。只是如今，外婆那儿，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16岁之前若在这个家受到委屈，她还有外婆那里可以去，可是之后，她无处可去了啊。
　　安清楚地记得外婆去世的那年秋天，雨下个不停，天总在不知不觉间就暗下来，似乎总在酝酿情绪，说下就下起来。而且，那雨，下得细碎，一阵一阵，不连续亦不痛快。她的泪水流得似乎比雨水还要多，还要细碎，还要不连续，还要不痛快。那年秋天的天是那么暗淡，那么凄凉，那么孤苦无依。
　　艾琳那天回家，一眼瞥见她在那儿掉眼泪，就呵斥她：“外婆去了就去了，哭不回来！”艾琳心绪不好，安也知道，安只是觉得艾琳无明业火三千丈，就是瞅自己不顺眼，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打从她一进到这个家，艾琳就这副德行，这一年更是加倍了。艾琳前脚迈进门，后脚就责备她：“帮帮忙来！……老苦着脸！”若是安笑脸相迎，她一样劈头盖脸：“少给这个家添乱，也就谢天谢地了……”安受尽了委屈，老觉得艾琳针对她，两人不能打照面，一遇到就呛上了。安不回嘴，艾琳依旧叨叨个不完，安听得烦，转头就回到屋内，关上门，堵着耳朵，不听她了。“……还不让说。……”门外，艾琳唠叨声还是没断。
　　可是安的成绩一直不好，这也是她挺不直腰杆的一个重要原因。她扪心自问，姐妹仨一母同胞，差别咋就那么大呢。当然这也都是当年了。好在，那一年，韩老师把小秋带来了给她。小秋回想起来，也觉得安幸好遇上的是他，一切看上去刚刚好。
　　到了周末小秋就给安补差补缺，正儿八经地给她当起了老师。虽然安的母亲和大姐都是老师，虽然她们会的绝不比小秋少，但她们，哪里有空顾得上她呢。安其实是不笨的，只是给说笨了。从前，外婆疼惜她，说她是个好孩子，可自打回到这个家，没人看得起她，艾琳老在爸妈面前告状，总说安的不是。说的次数多了，韩老师会皱紧眉头对她说：“你也不小了啊，自己的事儿可要自己做好了，别让大姐费心了。”说完，韩老师就走，根本不顾安的感受如何。安每听韩老师这样说，总有满腹的委屈，她没怎么样艾琳啊，是艾琳老看她不顺眼罢了。可她总也说不出，在她看来她说什么韩老师听不进去也根本不想听。
　　在这个家，她一贯忍气吞声，一直忍气吞声。安有什么话在韩老师面前总也说不出——至于父亲，那就更隔膜了。安总感到离了外婆，现在这个家里，没有肯听她说话的人。可是外婆已经走了，就算是多年之后，安一想起来外婆不在了，还是止不住地伤心。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就好像这个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样了。
　　然后，小秋来了。小秋虽然看上去不大上得了台面，可他是除开外婆之外，第一个肯定过她，帮助过她的人。她当然记得。安记得小秋，记得小秋那幅传神的画作——画着韩老师的背影，韩老师的背后是一排排故作惊讶的年轻的夸张到离谱的笑脸。想起那幅画，她就觉得快乐，好像只有从这幅画上，她才可以与韩老师如此之近，才感受到韩老师无与伦比的美。这画，曾陪过安几年呢。

　　【叁】

　　艾琳坐在那里，对着已现老态的韩老师，木然并无动于衷。
　　韩老师哀求的眼神并没有打动她，经过这么多年，她的心早就木然并无动于衷。她说什么也是要搬走的。
　　说眼前的打不动艾琳，韩老师想从当年说起。
　　若说当年，艾琳一样满肚子的牢骚。她絮絮叨叨可以从早上说到晚上，又从晚上说到早上。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韩老师两个偏心，为了艾米，谁都可以不管不顾，别个孩子的死活他们顾不上。
　　“可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韩老师在肚子里回应。她不敢说出声，毕竟她老了，有再多的理由，也是无法说出口的，在韩老师的心里，她老去终究得靠这个最大的孩子——她经历得最多，这个家的兴衰成败，这个家的起起伏伏她都一清二楚。带累她这许多年，韩老师不能不顾她的感受。好在她有个不愁吃喝的工作，好在她早就有家有室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