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川东丘岭，雾气缭绕，像波动的音乐，黄绿交错，起伏连绵，在风的吹拂下，有余音袅袅之感。天空清冷，少年的我，像云朵一样坐在岭峰之上俯瞰整个村子，屋舍寂寂，躺于温暖的山窝，像大地怀中一个个睡熟的婴儿。苦楝树瘦骨嶙峋，守家卫士般立在悬崖边。芭茅草像闲得无聊的白胡子老爷爷，漫山遍野闲逛，调皮的西风将他们吹得东歪西斜。最让人喜悦的是荒芜的黄土间不时缀有几块深浅不一的绿色菜地。这些菜地，就像冬天里的春天。乡亲们忙过秋收之后，大都专心伺候着各家的希望。而这希望嫩生生绿莹莹的，在寒气逼人的冬日，蓬蓬勃勃，生机盎然。一棵棵蔬菜像一张张干干净净的孩子面孔，生动完美。大家都知道，冬天的希望在蔬菜，有了这些蔬菜宝宝，乡亲们不会张惶，不会无助，不会饥寒，再漫长的冬天也会在这安逸的绿意上慢慢滑过。
　　相对于远坡陡崖的活儿，这房前屋后的菜地，一般是女人们的领地。我的外婆、奶奶、妈妈、姑姑、婶婶、舅娘、表姐们，经常挑水挑粪、除草驱虫去伺候那些小秧小苗，让它们一点点长大，长成花，长成美人，越看越舒心。
　　菜园子靠着懒坡，大风从坡顶刮过，菜园依旧毫发无损。寒冷受阻，温暖安稳。山窝里的池塘，是菜地最好的奶娘，喂养着可爱的蔬菜们。纵横的小路分开菜畦，左边是大白菜小白菜，右边是白萝卜红萝卜，上边是莴笋菠菜，下边是冬弯菜等。一畦一畦，整齐匀称，互不侵占，葱子蒜苗则补饰一角。舅娘家的蔬菜，长得最是可人。这些蔬菜们都是她心爱的孩子。葱子蒜苗，在冷风中露出雪白的胳膊，顽皮得像可爱的小表弟；莴笋小白菜，莹莹的小绿衣散开，清香袭人，那是还未长大的小表妹；卷心白长势很好，裹得紧绷绷的，像快出嫁的表姐；冬弯菜穿着稳重的墨绿裙子，亭亭玉立，多像刚过门的表嫂，含蓄而美好……而这些绿，浅的淡的，恰同学少年；深的浓的，正青春年华。他们朝气蓬勃，生命奔腾肆虐。舅娘蹲在地上认真看着自己孩子，拔草，捉虫，和蔬菜无声说话，那样子，像极了一棵蔬菜。
　　春天正在路上。这片悄然生长的绿让人欢喜，沉醉。当舅娘巡视完整个菜园，不用砍掉的菜，只需剥叶片，或者掐菜心，剩下的让其继续生长。舅娘挑好几棵又大又好的白菜，咔擦一刀，抖抖泥土，剥掉腐叶，置于土边。然后仔仔细细拔蔬菜间的野草，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捞一背，背回家。蔬菜放在盆里，清水哗哗清洗整理干净，一家人等待美味上桌。野草和黄叶，剁剁剁一小会功夫也给猪们准备好了吃食。一些菜叶淘净，挂在檐口，风干后做水咸菜。萝卜青菜，晾干水汽后，直接扔进泡菜坛子，咕咚咕咚泡个十天半月，抓起来直接下饭，新鲜香脆，嚼起来咔嚓有声，爽口极了。这是艰难岁月，蔬菜带给人们简单而持久的温馨美味。那些泡久了的菜，就成了酸菜，炖鸡炖鸭，不可多得。那几块小小的菜地，让一个家庭的贫瘠岁月变得丰盈，变得有滋有味。这些蔬菜，拯救着家庭的饥饿。
　　熬过寒冬腊月，一年将尽。除夕夜，一家人围着炉火，腊猪蹄子炖萝卜，那香味满屋铺开，使得整个房间都在香气里摇晃，熏得墙壁仿佛都酥了，空气也咕咚咕咚，小孩子在房间里蹦来窜去。舅娘用大头菜丝炒回锅肉，起锅时再加进蒜苗，黄的绿的，肥的瘦的，恰到好处，色香味俱全，这也是四川人最寻常最爱吃的一道菜，一辈子也吃不腻。此后无论是天涯海角，走哪都会想着家中的回锅肉。木桌上，还有几个清炒小菜，这一餐，成为了童年少年时最幸福最美味的饕餮盛宴，一家人围着，欢欢喜喜，幸福得像梦一样。
　　炉子上红色的碳火仿佛静止了一样，风从门缝吹进来，才看得见微微跳动的火星。
　　黑暗的风雨中，土地渐渐干净，像一个人掏空了灵魂，但爱都给亲人，那些被挖去菜的空窝，在冬天最后的寒冷里等待春天，等待新一轮希望的播种和生长。剩下不多的蔬菜，傲然绿着。
　　春天就在门外。舅娘在孩子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洗好碗筷，收拾干净房间。然后走到门口，摸摸墙缝中塑料薄膜包好的蔬菜种子，一大束光瞬间闪亮起来，映照着她好看的脸庞。远处，古寺的钟声敲响，舅娘微微一笑，轻轻说一句：哦，新的一年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