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路上，我的摩托翻了，连人带车滚到路边，书包里的保温瓶也飞了。乔一见，帮我推着摩托去附近修，然后让我坐在他自行车去买点药水擦，然后我又告诉他，保温瓶还摔在田埂上，于是他再一次回转车去取……
　　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到乔向我招手，原来他住在我们街对面。他问我喜不喜欢小狗，他家的小狗一下子生了五只狗崽。我告诉他，我妹妹怕狗，我家不养狗，如果有人喜欢，我会通知他。几天后，我的朋友陆续把他的小狗抱走，只剩下一只绒毛的，是乔最喜欢的。
　　我们渐渐地熟悉起来。
　　乔说他喜欢我。
　　十五岁的我已经读初二，但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他的话语深入到我心中，久久不肯散去，仿佛夜空中的星星不失去它的光芒。多么地美妙动人啊！
　　乔始终是很珍惜时间的，除了傍晚和周末，平常时间他不大约我去散步，知道他爱看书学习，我也不去打扰他。一到周末，我们彼此都知道那是我们共同的时光。我常常在周五做完平日都是留在周末晚才做的作业。每天，我以最快乐的心情仔细冲洗着我的肌肤，一丝不苟地梳着我的拉直过的长发，穿着整洁干净的连衣裙。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幸福。
　　乔带我去看了贴着地面生长的栀子花，它们亲密地挨在一起，把草地都染白了，香味一阵一阵的。洗干净了的云彩晾在我们头顶，令人心旷神怡。这与我从前所见的开在树上肥硕的栀子花不一样。乔说这种诗意是难得的，所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带我去那里。这是我们最爱的一片风景。
　　我们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但班主任林文雅却把我叫到她办公室。
　　她当着所有老师的面问我：“你最近一直在和乔谈恋爱？”
　　“对。”我没有否认。
　　“你知道你已经初二了吗？明年就要初三了！还敢儿戏？”她一眼不眨地盯着我。
　　我面无表情，一话不说。
　　“你回去写份检讨书，周一交给我。乔成绩很好，你不要耽误他，他不像你，整天吊儿郎当，人家从初一到现在，门门功课都非常优秀，很有希望考重点高中，如果现在谈恋爱，是绝对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的，那乔也就毁了。你们现在还算是早恋，恋爱不是你们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回去写检讨书，向我保证只跟他保持普通同学关系，不要违反班级的纪律，好吧？”看她眼神，就知道她恨不得乔和我赶紧分手。
　　“好啊！”我立刻就答应了她。我心想，写检讨书又不是什么难事，写就写呗！十五岁了还算早恋，几十年前，我奶奶十五岁都嫁给我爷爷了。
　　几乎所有老师都知道我是坏孩子，也都领教过我的厉害，所以只要我不惹太大麻烦，他们都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这个林文雅，只要发现我有一点儿事，就揪住不放，我恨死她了。
　　我不害怕考得不好。我害怕的只有感情的距离，害怕乔会就此疏离冷淡。仅此而已。
　　和乔在栀子花中的感觉，和乔在一起的心情，我不想依依不舍地回忆。我想把心搁置在乔那里。
　　周一，我穿好鞋子，锁上家门，一大早到了学校，赶紧把那检讨书写了，然后放到她办公桌上，心想这件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那天下午上她的课，她把我的检讨书带到教室，要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一次检讨。我走到讲台，接过那张检讨书，轻轻地撕碎了，然后狠狠地一扬手、抛向半空。那些纸片如雪花般寒冷，落在我和林文雅的身上。从此，我恨透了林文雅。对于这种总是拿恋爱看低人的无聊家伙，我在身心上都无法接受。我几乎火冒三丈，大步走出教室，顺手关上教室的门——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恐怕教室里的乔一时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张大嘴巴发呆的份儿了。
　　我松了口气，走出学校，摇头对自己说早上这样的处境真让我难忘。或许，人活得太软弱真的并不好。到晚上的时候了，我才回到家。
　　家里黑乎乎的，爷爷已传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抱着被单，睁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本来我一向是倒头就睡的，但是那天晚上，我鬼精鬼精的脑袋里冒出了许多东西，让我没一刻安宁。我翻了好几个身，心想睡不着就不睡了，便听起远处的车鸣声，还有不时的风声。
　　其实，我与乔的交往亲密而不失分寸。我觉得这多好，我就愿意这样。而且，我与他在一起，变得热爱学习热爱生活了，我再不努力学习再不变漂亮的话，在他面前，我会愈自惭形秽的，于是，每天一大早到教学楼角落大声地念书，傍晚时分和乔去操场跑步，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觉得以往被浪费掉的时间是多么可惜，要是现在，我完全会把它用来跑步，用来看书，用来开心地笑，用来充实地生活：不过，无论怎样，我也不会忘记乔的。
　　我没什么心思去上课，不知道接下来班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有一天放学，我听见坐在旁边缝纫的妈妈唏唏嘘嘘地哭。妈妈说老师来找过她，她也觉得我不该这样早恋，更不该违反纪律，让老师生气。她的饮泣吞声，为的是希望她的孩子上进、懂事。现在看来，林文雅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蛮之极。但是我不怪我的母亲，因为妈妈是爱我的，不管妈妈怎么做，都会使我感念母爱的温暖。妈妈含着泪为我煲汤，让我忘记乔，从今后尊敬老师，好好学习。
　　为了阻止林文雅再与我妈妈联系，我在她儿子明德的教室门口等着。明德刚上小学一年级，为了等林文雅载他回家，他几乎明天都是教室里最后一个走的学生，我偶尔路过那个教室总会看到他。林文雅来的时候，我斩钉截铁地对她说：“如果你敢再跟我妈联系，小心你儿子的安全！”林文雅脸色顿时发青，我赶紧迈步离开，心想看你以后敢不敢再跟我妈妈报告。
　　其实我根本不会去打儿子，但为了避免我妈妈为我伤心，我只能想出这一招，也不过是吓吓林文雅。如果林文雅向学校领导反映这件事，我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因为她完全没有证据证明我说过这句话。我猜，这一次她为了儿子的安全，是不敢对我怎样的。
　　刚好学校里有个针对初二年级的演讲比赛，主题是“张扬青春，放飞自我”，我便毫不犹豫报了名。往年也有这种比赛，几乎初二所有的师生都会去听，我料到林文雅这种中规中矩的老师绝对会重视这场比赛。我的初稿是没有交给她的，因为我没有在班里报名，而是直接跟学生会的主席报名的，林文雅并不知道我会去参加。
　　比赛在很大的阶梯教室举行，我是全场第一个举手的。我已经背好了演讲稿，胸有成竹地接过话筒。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我讲过的那些话：
　　中学生在压抑、拘束的生活中，如果连表达自己的感情的权利都没有，那么如何放飞思想，又能谈什么思想自由？学生也是人，只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影响到别人，社会应该保证学生有一定的自由和权利，学生应该张扬青春、放飞自我……恋爱问题根本不成问题，学生的心智要经历情感的洗礼才能成长。情感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会使我们内心充满爱，甚至激励我们往真、善、美的方向发展……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高举“民主”、“自由”的旗帜，解放人的灵魂。学校作为教书育人的地方，不能只关注成绩，而要在思想力和接受力上有所进步。如果连自由恋爱算违规的事情，那么还有什么属于文明？……所谓的禁止早恋，的确是矫枉过之，只会让学生心生反抗和躁动。鸟尚会以动听的叫声引起其他鸟儿的注意，田野里的牛蛙更是常常彻夜不息，而身为最高级的动物——人，难道连表达爱的行动都要被剥夺？
　　但在这时，负责计分的学生会主席响了地说道：“为了爱的胜利，鼓掌！”
　　整个阶梯教室响起了鞭炮般的掌声。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林文雅，她的脸上呈现出窘态，似乎觉得自己错了，大家其实都知道我是针对她的教育方法而做出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