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一整天由于妈妈赌气不做饭,我们一家三口都风雨同舟地一起饿起了肚子。到黄昏时分,爸爸忍无可忍,一个人跑了出去,整夜也没有回来。
第六天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份量,就像一片羽毛似的可以随时被风吹走。但这种意识也很稀薄,一丝一忽地没有了整体性和连贯性。既然已经无法组织起有逻辑的思维,我也就不再作这种无用的努力,一个人的感受是虚无缥缈的,不可捉摸的,无以言传的,它一旦说出来就是错,形成文字更是大谬不然。我只管享受着这种种奇妙的,人间所无的幻觉,让它像条小船般载着我在无边无际的水中漂流,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有此刻的感觉在潜滋暗长,肆意曼延。我甚至还后悔为什么从前没有早这么做呢?我说的是绝食,为什么没有早早体察到这种妙不可言的滋味?
爸爸仍然没有回家,妈妈一夜没睡却依然精神饱满,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抱怨,说我这个月卖出那么多房子,至少该有两三千元提成,现在全泡汤了,爸爸只知道打麻将,她又做不动了,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从哪里来?生活费又从哪里来?莫非真的到老还要出去要饭不成?之后她也出去了,好久没有回来。她出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力气知道。下午妈妈没好声气地叫我吃饭,随后就没了声息。也许她认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在半夜饿醒时会自己去弄夜宵。
黑夜降临,华灯初上。窗框的影子投射在雪白的石灰墙上,活像一个个遍布人间的牢笼;婆娑的树影在风中拼命舞动,然而无论它如何挣扎,都逃不出窗的桎梏,它翩跹的舞姿由于戴上了镣铐而呈现出一种凄艳的色彩。我独自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妈妈也许在家,也许不在家,这都没有多大区别。家里静得连蚂蚁唱歌苍蝇咳嗽都听得见。自从业务经理来过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看过我,也没有人打进电话,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六、七十年代,我们仿佛又恢复了牛鬼蛇神的身份,人们仿佛躲避瘟疫般屙屎也隔我三丘田。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死亡是人世间唯一公平无私的事情。我们平时斤斤计较的一已得失百年之后都将取得平等,我们一生念念不忘的恩怨情仇百年之后都将化为尘烟,我们时常牵肠挂肚的父母妻儿百年之后也已无法顾及了。
第七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身体被照射得暖洋洋的,四肢百骸仿佛被阳光晒化的冰块般淌了满床,完全摆脱了形体的束缚,说不出地舒坦受用。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最后的温暖,忽然感到红通通的眼帘上出现了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我生气地挥手想要赶开这讨厌的梦魇一般的阴影,却抬不起手来。一会儿那团阴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把阳光完全驱散掉了。这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猜猜我是谁?”我听出了它是谁,但我又不想猜出它是谁,就这样沉默着。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觉得我听到这个声音本来应该惊喜的,但是当真听到了我却没有一点反应,难道说我以前的感觉都是一种错觉,或者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只是为了某种家族传承的需要在虚与委蛇?过了一会它生气了,说:“装什么死?你给我起来 ! ”说着伸出双手把我拖了起来。我半躺半靠在床头上,睡魔像石头般沉重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勉强挣开眼睛,看见了无忧,我想对她笑一笑,表示我不怪她,但我的肌肉不听使唤,笑得比哭还难看。果然她不开心了,嘟着嘴说:“睡睡睡 ! 你就知道睡,早晚要睡得一觉爬不起来。”手一松,我立即像水一样流到了床上,无忧惊叫道:“你干什么?你可不要吓我呀 ! ”我也不想吓着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真的像水一样渐渐流出了我的躯体,渐渐飘散在和煦的风中,悠游在广袤的城市上空,蒸发在温暖的阳光下。这时我听到无忧在惊惶失措地大叫:“大毛 ! 大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