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六月的一天,一场大雨过后,我正在湖里游泳,忽然看见不远的前方,漂来一截黑褐色木头,再看时,那截木头竟然在快速地向前移动。当时心里一惊,以为是鳄鱼,接着嘲笑自己,哪里会有鳄鱼?这一定的幻觉,绝对是幻觉。
然而,这并非幻觉,那一截黑褐色的东西,一直在快速地移动,一度离我只有十米左右。所幸的是,它并没有向我靠近,而是移到了岸边,稍作停留后,径直爬上了岸。这时,我才看清,它是一头野猪,这还不算,跟它一起爬上岸的,竟还有五头小野猪。
以前,也曾和野猪在丛林里遭遇过,在短暂的相互对视后各自走开。可是,这一次,却是我毕生初次看到游泳的野猪。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野猪也会游泳,并且游的那么好,那么从容。特别让我感到震撼的,是那五头小野猪,它们绝对是天生的游泳高手,即使它们的初泳,也肯定在人类的水平之上。
这是六月的清晨,在云湖,野猪妈妈带着它的孩子们,游进了我的童话。它们消失在岸边的密林时,清晨的第一缕霞光照亮了幽深的湖水。六月的云湖,碧波荡漾,一片祥和。
6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云湖的上游,湖边茂密的草丛,该是它栖息的家园。在那里见到它,我一点也不吃惊。上游的湖水,有着甘甜的气息,我没有想到,它会和我一样,也喜欢这种甘甜的气息。它似乎比我来的早一些,当我靠近它时,它正往岸边游去。
我打量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岸边的草丛。我知道它是一条水蛇,当然,这是我们人类给它的称呼。有一个恍惚的瞬间,我迫切地想知道,它会不会以它们的语言,也给我一个恰当的称呼。那么,在它给我的称呼里,我该是谁?
再次见到它,距离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它身上金黄色的条纹。我们在即将迎头相撞的瞬间,各自掉头游开。是的,我们并非同类,自然有着不同的方向。
这是八月的云湖,早晨的湖水有着稍显不适的温热,短暂的夏夜,并不能消除阳光的余威,连日的高温,似乎要将一切生命逼出原形。于是,在云湖的童话里,多出了这样一幅让人诧异的画面,赤条条的我和一条赤裸裸的水蛇,在云湖的碧波里,交错游走,虽然有过目光的对接,却不能读懂彼此的心境。我们看似熟悉,其实相当陌生。
7
在云湖的上游,有一个香火旺盛的寺庙,每年的三月,便有大量的香客来访,在他们烧香还愿的时候,会把很多采买的乌龟投入湖水里,进行庄严的放生。
三月的湖水,依然有着透骨的冰冷,对这些人工饲养的乌龟而言,并非是一个理想的去处。在云湖的岸边,我经常看到这些惊慌失措的乌龟,挣扎着往岸上攀爬,它们笨拙慌乱的样子,常常让我心生不安。
过了一段时间,不断有死去的乌龟漂浮在湖面上,这样的场景,实在有违放生的初衷。有时,不适宜的放生,其实是另一种屠戮。
当然,也有存活下来的乌龟,给云湖的童话,增添了新的趣味。这是一些聪明的乌龟,它们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并没有乱了阵脚。它们不是一味地在最近的岸边不停地攀爬,做着无谓的挣扎,而是奋力游到了云湖的上游。这里的湖水较浅,有着茂密的水草,有着适宜的水温,它们完全可以在这里,悠闲地颐养天年。
8
前年的暮春,在岸边的丛林里,常有类似牛鸣的声音传来。起初,我以为附近有牧童在放牛,再细听时,又确乎不是牛的鸣叫声。独自在云湖游泳时,这种声音听起来相当瘆人,有毛骨悚然之感。忍了很久,还是问了水库的承包人,才知道这是牛蛙的叫声。
这是一只从厨房逃脱出来的牛蛙,也是这片丛林中唯一的牛蛙。不用说,它还是一只孤独的牛蛙。在被人们即将宰杀的时候,它通过奋力的一跃,逃离了人类的餐桌,成为云湖一个崭新的物种。
这的确是一只机灵的牛蛙,在去年的暮春,我见过它一次。当时,它趴伏在云湖拐弯处的一块石头上,正用外突得有些夸张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做着防范的准备。于是,我别过脸去,无声地从它的眼皮底下游了过去。
对于安静的云湖来说,我和它,都不过是外来的物种,要说有所不同的话,我只是云湖早晨的过客,而它,则只能流落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们在此相遇,是人类和自然开了一个莫名的玩笑。
9
夏天的山野,有着浓郁的花香,这种随处可见的花儿,叫做荆条花。这是一种淡蓝色的花儿,它细碎的外形,常常让我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是一种过于普通的花儿,就连它的花香,也没有散发出自己的个性。因此,它只能以其庞大的阵容和浓郁的气息,来昭示自己的力量。它的花期很长,仿佛可以陪伴着夏天,一直开下去,将这浓郁的气息进行到底。
立秋时节,我突然发现它开始衰败了,那些细碎的花儿,好像一下子被太阳烤焦了。花的颜色还在,花儿依然挂在枝头,却再也闻不到那浓郁的花香。
不过,这是一种不怎么让人伤感的花,它从不会在山风的吹拂下,以一地散落的花瓣,来换取伊人的清泪。
10
去年,秋日的某天,在空旷的山谷,突然传来了群鸟的鸣叫声,其声凄婉,让人心颤。躺在水面上的我,放眼看去,只见一群不停盘旋着的鸟儿,结成黑压压的一团,就在我下水的石头旁边,相互哀鸣着,似乎在进行着一个神秘的仪式。
直到它们呼叫着离开,我才游回岸边,在这里,我看到了一只鸟儿的死亡。此时,它正静静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进入了长久的睡眠。在它的身上,散落着同伴叼来的树枝和杂草,它的同伴们,用这些简约的覆盖物,维护着一个逝者的尊严。
冬天的云湖,渐渐地蓄满了湖水。终于有一天,上涨的湖水,将那只鸟儿的尸体淹没,在清凉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死亡的痕迹。
冬去春来,在今春的枯水季节,当湖水一点点退下时,我在鸟儿安息的地方,只发现了一小截干枯的白骨。安静的湖水,不知用什么办法,轻易地将一个曾经的生命分解完毕,而不给自身留下一丝的浑浊。当和煦的春风吹来时,洁净的水面开始荡起了温暖的涟漪。
这是云湖的三月,一切曾在冬季沉睡的生命开始了新的骚动,而这些迅速复苏的生命,不再和那只死去的鸟儿有任何的关联。
11
前年的冬天,在冰冷的湖水中,一直漂浮着一块厚厚的木板,有时它漂在湖水的中间,有时又被微小的浪花推到了岸边。
我知道这块木板的来历。然而,却从来没有对人谈论过它。即使在今天,它似乎仍然是我叙述的禁区,可是,几经犹豫后,我还是要把它的来历写下来,给这篇文字来一个干脆的了断。
它不是一块普通的木板,在我的想象里,它该是一个人安息的老屋。当然,现在的它,只是那个老屋的一部分。
在云湖中间的岸边,有一高一低两座坟茔。高的那座,即使湖水涨到最高水位,也淹不到它。而低的那座,在冬天蓄满水时,便会有一半浸泡在水中。不用怀疑,这座较低的坟茔,便是那块木板的来源。
一个人的云湖,在冬日的早晨更显得静寂。往日那些关于生命的气息,在严寒到来之时,似乎都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去处。蛇在冬眠,牛蛙好像也在冬眠,那些叫声清越的鸟儿,这时也该躲在它们温暖的巢中,做着有关春天的美梦。
此时,是我一个人的云湖,在彻骨的湖水中畅游的我,对着一个人曾经的老屋,想着一些关于生命的话题。
虽然,那个人,我并不认识;虽然,我面对的,只是他老屋的一部分。但是,此时的云湖,似乎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云湖。在冬日静寂的湖水里,我所感觉到的,并非是一味的孤独。甚至,在一个恍惚的瞬间,我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2013-8-13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