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不修边幅，桀骜难驯，在别人的一些聚会中，我常常头发不洗，胡子不刮，鞋子不换，我常常穿一双人字拖，没有外套，随便一条牛仔裤，只穿一件背心。
　　我这么做别人当然觉得有些不妥，甚至不喜。可我自己却乐意极了。
　　我乐意去做的事情通常都是别人觉得不妥和不喜的事情，比如我总是喜欢戴很多饰品。每只耳朵打了两个耳洞，一个耳钉，一个耳环。脖子上挂两条项链，一条金链子，一条玉坠子。手腕上更是戴着若干饰品，比如佛珠手链，NBA护腕，奇形怪状的手表。最重要的一点，那时候我的体格健硕，不但有胸肌，连腹肌都是轮廓分明。所以我乐意穿件背心，在人群中招摇过市，丝毫不耻自己一身的行头都是山寨版，没有一件东西超过两百块钱的。
　　可是我依然乐此不疲。我之所以乐意，是因为我喜欢非主流的个性，这本没有什么错，因为在我的个性中，我有着盲目的自信心，甚至略带些自恋情节。我文质彬彬，却谈吐不凡，我甚至在给一群小屁孩讲故事的时候能让他们流哈喇子，我甚至在帮助大爷大婶疏通下水管道的时候能够让他们竖起大拇指，我甚至在KTV的时候让每一首歌都唱满分，我甚至在饭桌上喝酒的时候让每个对手都敬我一声大哥……
　　我当然也追求过很多女孩子。奇怪的是，绝大多数女孩子都对我敬而远之，一个个如受惊的小鹿，有的红着眼睛，有的面无血色，有的小嘴呈“O”形，作吃惊状，但让我最不屑的是，更有一两个女孩子居然尖叫着拔腿就跑。
　　当我总算遇到了一个正常一些的女孩子时，她皱着眉头，低头沉思了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看了良久。她说，你有病。
　　我根本还来不及问她我会有什么病？因为她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她似笑非笑，眼中有着悲悯，神情中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她好像突然变得高大了许多，她好像突然变得神圣而威严，她转过身去，让我呆立在当场，不曾死皮赖脸的做牛皮糖，那个转身的背影，竟让我在很多年后依然无法忘怀。
　　终有一天，当我拔出耳洞上的耳钉和耳环，当我取下金链子和玉坠子，当我扔掉手腕上的佛珠手链和NBA护腕还有那奇形怪状的手表时，我早已学会了衣着光鲜的出现在各个场合。我学着打领带，学着给皮鞋涂蜡擦油，我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留了一头长发，却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去理发和烫发。我笑容时常挂在嘴角，在人前从不吸烟，即便是喝酒，也是含蓄的略作浅酌。
　　我已彻底改头换面，几乎重新为人，果不其然，我的人缘的确是大有提升，连事业也开始有成。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我还是会走过年轻时常走的那条落叶铺满一地的街道。记得那时，夕阳西斜，干燥而让人慵懒的阳光自地平线上洒落成辉，古老的青石板，让人忽略了它身上的凿痕，无法分辨已化作水纹般的刻画。舞水河畔残缺的石碑上依稀可辨别四个被风雨吞噬的字迹，那是“古侗乡城”。石碑在夕阳下投下半截皮影，可见那河畔，侗族的姑娘挽着袖子，正用青葱一般的藕腕擦拭着额上的汗珠，她们忽然又阳光般的笑了起来，她们在朝河上挥手，舞水河上正有一艘渔船驶离彼岸。
　　我还能记得那些姑娘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充满了朝气和喜庆，我也能记得那艘渔船的终点站，是下游十五里水路的渡口，渡口在一个热闹的城镇边，那里有巴士，能够载人去五十里外的月台，到了月台，可以搭载列车去更广阔而更文明的大城市。
　　我当然经常搭载列车，我当然也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当我们一旦成长后，人生便如这两条平行的轨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朋友很多，外面是一片可以真正施展拳脚的天地。
　　我们可以瞧见，轨道与轨道的相交，越来越多的相交，使得各种各样的运输和传播越来越四通八达，使得各种各样的人孕育而生，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物越来越复杂。
　　——人自生下来本是清淡如水，一旦五味杂陈，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厄和痛苦，背叛和谎言。
　　当我回到那条本该落叶铺满一地的街道时，想起你曾经的面容，想起你与众不同的话语，我竟再次呆立当场，木讷的对着那已物是人非的城市。
　　你说，你有病。
　　我开始承认，因为我不能否认那时的我的确有病。
　　——当纯净的咖啡需要糖奶充当调味，当无暇的百合需要五彩的油纸来充当包装，当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接触需要间隔一重铁板时，那时候，我不但有病，也许还是不可救药的绝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一次次咒语般的碎碎念，一遍一遍的用锐利的钉子敲打在铁箱之上，使得铁箱更加牢固，甚至我时常会用各种法子终于使得这铁箱水火不侵时，我却偏偏想要拥有一把钢钎，凿入铁箱的内部，撬开铁箱的壁垒。我有时竟也如别人一样，心怀好奇，想要一次次将这神秘铁箱里的东西捧在手心，摆放在显微镜下。
　　这本身就属于我的东西我竟也渐渐忘记了它的属性，奇怪的是，我却时常需要用各种不同的尖锐而锋利的东西来打开它的防御。
　　这岂非同样是一件荒诞滑稽而可笑透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