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条小河，听说是从遥远的山里流出来的。名叫东河。河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随季节变化而变。夏秋多雨之季，河水暴涨，浊浪滚滚，有时甚至冲开堤岸，淹没农舍和庄稼；到了冬春或遇上久旱的日子，河水逐渐变小变浅，连几岁孩子，都能安全地涉过，但从没断流过，哪怕是在最寒冷的冬天，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如果破开冰层，仍能看到下面潺潺流动的河水。
　　我出生在东河岸边，是喝着东河水长大的，转眼间，已几十个春秋了，但至今没有完全读懂它，甚至常常忽略了它的存在。想来，留在我心中较为美好的记忆，也只是儿时，在河里摸鱼和游泳的一些情景了。
　　那时候，东河的水还很清、很蓝，如果之前未遇暴雨，站在岸边，连水底卧着的石头和悠然游动的鱼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水就有灵气。我感受到它的清澈透明，感受到它的一路欢歌，也享受着河水滑过四肢时柔柔的情趣。赤脚从河里趟过，脚下乱窜的麻棒鱼，触到肌肤，酥痒凉沁的感觉直往人心里钻。儿时的河流是儿时的心性，河水最好深不过膝，清澈见底，有鱼群游弋，在河里追逐鱼群，就像追逐我们的童年。一到伏天，我便和伙伴们，光着身子，顶着烈日去河里游泳。在东河进入小城的第一个拐弯处，河水撞到崖头转流后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水潭。水潭不大，却很深，最深处能将一米七、八的大人淹没。我初学游泳时，因小腿抽筋溺在了水中，幸好被另一个比我大的同伴救了出来，上岸后，喝进肚子里的水倒了好几碗，过后，却什么事都没有，我想，肯定是那时的河水还很干净的原故吧？只是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到深水中去游了，直到现在还是不敢。
　　小河原本不小。若即若离的印象中，它曾经是那么的宽广和洁净。水底光滑的卵石，近岸金黄的流沙，缓缓地在河床蠕动，像岁月永远不老的恋歌。岸边水柳的影子密密地落进清幽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立刻漾开层层碧漪。一低头，透镜里一张稚气的脸正对我憨憨地笑。河的尔雅和壮阔无时不煽动着少年博浪的激情，好多年时间我都把游泳竞技的目标定为从此岸到彼岸，以至于有一回竟大胆得用双肩托起年仅五岁的弟弟泅渡过河。性命虽然无忧，几口河水落肚却是对妄为的惩罚。
　　孩提时候，每个清晨、傍晚我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河边渡过。早上提着菜篮，迎着晨雾，伴着鸟鸣，踏过蜿蜿蜒蜒的羊肠小道去河边洗菜;吃过早饭便约几个小伙伴去河里洗衣服;有了兴致便和小伙伴在停泊于河岸边的沙滩上玩耍，过家家，野炊，堆沙人，在沙地上写字。河中央由于积年的洪水冲刷堆积，有一座小岛，上面有树有花，儿时游泳总不太敢靠近它，深怕惊扰了小岛上自己臆想的仙女，唯恐打扰到这块神秘的宁静。
　　每天，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到河边看柳，独自一个人坐在岸边湿软的沙地上欣赏落日，看悬挂着鱼网的小船在我的视线中游来游去，看有白帆的老木船上，那个背着竹筒不停奔跑，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大、大大的小女孩。如果天气晴好，我还喜欢光着脚丫在松软的沙土上行走，在刚被清水梳洗过的铺排得非常齐整的鹅卵石石缝中寻找细鱼小虾的巢穴，用没有珠光宝气却异常素雅的贝壳填充我的口袋，用橡皮筋似的水草盘旋成我头顶的遮阳帽，用别人不小心遗落的脚印保护我稚嫩的双脚。
　　夏日的清晨，独自沿着河堤漫步，用心聆听着每一滴水奔腾的热情，这应该数得上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吧！偶尔我还会弯腰拾起几片小瓦片，兴致勃勃地玩起打水漂，“噗噗”地在河面上掀起一阵阵涟漪，一种自豪感也莫名油然而生了。但我的好兴致很快被几只不自量力的鸭子所破坏，它们雄赳赳地奔向小河，完全无视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于是，这些可怜的家伙不幸沦为我的攻击对象，一刹那间，它们“扑通”地逃向远方，同时还“嘎嘎”地向河水倾诉自己的不满和恐慌，而我却被逗得哈哈大笑。远远望去，几位辛勤的母亲提着换洗的衣物匆匆赶来，而后就听见“啪啪”地击水声此起彼伏了。
　　站在桥上，背对着夕阳，正视东方，视野一下开阔，碧绿的河面，一直朝东铺去，河岸两旁是葱郁的树木，将这条泛着晚霞的光泽的绿带点缀在中间。俯瞰，桥下是澄澄流水，随着水流向东荡去的是团点浮萍，此时的西潮河大概是在退潮吧。不远处的岔岸上的几棵老柳，还是那样坦然，长长的枝条亲密地接触脚下的野草，优雅缠绵。一切绿色浓重。
　　东河之水，仍在我家门前日夜不停地流着。世界上的河流很多，但是许许多多的村庄却远离河流，他们很羡慕生活在河流两岸的人，就像我们向往大海一样。有一个同学就对我说过：你真幸福，生活在一条很大的河流旁边。当时我很惊呀，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没有享受过河流带来的种种好处。生活在没有河流的村庄应该算是一种不幸吧。然而，东河所流经的地方，尽是些荒凉的峡谷，即使是冬季，也不那么清澈。尽管如此，我仍然喜欢它，因为是它养育了我，而且我感到它是多么的浩大呀。谁也不可能拥有所有美丽的河流，谁也不可能拥有一整条河流。在一条美丽而浩大的河流边居住、生活，又曾在另一条美丽的河边流连，它曾经映照过自己，这就够了。虽然自己不是它岸边的美丽风景，也不曾增加它的美丽。
　　我站在东河岸边上。在我的脑海里，横贯呼伦贝尔草原的伊敏河该是多么壮观，多么雄伟。等到亲眼目睹了伊敏河的风采，才发现它没有滚滚的浪潮，没有惊涛拍岸的壮观，有的是安静地流淌，有的是甘于寂寞地滋润，有的是默默地延伸。从远处眺望，伊敏河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卧龙，时隐时现，隐藏在绿色的草丛中，又如天空中飘落的白云，静悄悄地降落在绿野中，与草原相互映衬，为美丽的家园镶上了一道弯弯的锦边。它是呼伦贝尔草原的生命线，是当地人的母亲河。草原游牧部落习惯傍水而居，依草而生。他们流动的家，流动的羊群都围绕着伊敏河而动。土地因水而富饶，水因土地而绵长。如今，伊敏河蜿蜒流淌，默默地滋润着两岸肥沃的土地。
　　站在这细雨蒙蒙的河边，河面上，无数个水柱跳起来，落下去，画着一个一个圆圈，把手伸出伞外，我轻轻地抚摸那一滴一滴的雨水，看着它们落到河里，流向远方。有清风相伴，远处还有一对野鸭在雨中嬉戏。忘不了第一次看大海时那份激动和惊诧。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读水。读大海的浩渺胸怀，读漂浮在柔波细浪上大船的内质，读翻江倒海的惊心气魄。但是，我没有读懂。仰起头看那苍穹，雨滴落到我的嘴里，清凉、甘甜，沁人心脾。那一刻，我忽然悟到了“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内涵：天，是水的源头。千条江河归大海，尔后，上升为云，再化为水。这种浩大宇宙生息的循环，在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彻悟了。
　　那碧绿的河水，潺潺流淌，滋润着河两岸那肥沃的无边无际的土地，哺育着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热土、在这片热土上繁衍不息、勤劳、善良的人们。
　　在某个尘土弥漫的夜晚，我蜷缩着身体，飘浮在一条河的中央，顺河而下。在某个低寒的时刻，遇到一块挡着去路的石头，然后凝固，绽放成一朵冰莲，盛放在河水里。就此睡去，不再醒来，忘记睁开眼就可见的辽远而深邃的天空，忘记星光的冷淡和不可捉摸。
　　水大善。水是洁净的，正如“人之初，性本善”。我从这一滴一滴水中读懂了。在茫茫人海中，每个人何尝不是一滴水。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我读水的善，也感悟到了人的善。善是一壶洗涤灵魂的净水，善是“水溶万物而不争”。
　　热爱河流，以水为鉴，与人为善，善之善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