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高亢嘹亮、奔放悠长的长阳山歌就从街头巷尾的高音喇叭里灌进我的脑海；后来上历史课，长阳人这简短的三个字，从满是语录的课本缝隙里爬出来，带着人类刚萌芽的清新进了我的眼帘。从此我对长阳、对土家族生出好奇。这个几乎处于中原腹地的少数民族，为什么能在汪洋大海一般的汉文化包围下，始终保持着自己鲜明的特色？汉文化同化了南越，同化了东夷，同化了西南蛮，甚至同化了部分北胡，对拒绝同化的其它北胡，则以雷霆般的手段，驱赶到中亚细亚沙漠去了。可恰恰在汉民族的中心地带，为什么有点儿鞭长莫及，留存了一个独树一帜的土家族？当然还有苗族彝族等，不过它们的地理位置相对更靠西南一点，算不了中国腹部。
　　我对土家族的来龙去脉一直没搞清楚。书上说它是四川巴人后裔的有，说它是贵州乌蛮一部的有，说它是江西工匠后裔的也有，还有说它是古代戍边战士的后代。如果巴人真是土家族的先民，这个民族的历史也够源远流长了，能追溯到夏商时期，可以和中原的华夏族媲美。然而，当我真的来到长阳，才发觉，我的这个看法错了，土家族的历史更长，巴人才是它的后裔。巴国即为西迁的部分先民建立起来的，湖北长阳这块山清水秀的地方，是巴人的发祥地。这个民族究竟凭籍什么，千百年来保持它的个性不变？
　　八百里清江渊远流长，山从水中出，水绕山而行，青秀一体，和谐天成。土家族近千年来未经灾难与战乱，近似世外桃源，与外界半隔半通。因其弱小而不招忌，因其随安而不碍目，区内也没有令人眼红的矿产，又不在交通要冲，均为长存的因素。但根本原因不在这些，而是-----我还在寻找。
　　前几天，受谷未黄之邀，终于一偿夙愿来到长阳。这个清江之畔的小城，以她清丽的笑容迎接来自于楚天各地的文友。在长阳山歌里，我看到土家男人的奔放豪迈，开始就是高亢的旋律，先声夺人，充满山野气息。这次在土家女身上，我又看到温柔婉约的清江影子，接站的小覃，轻言细语，多问她一句，脸就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在清江方山只呆一天，只来得及感悟大自然的雄奇和伟大，没有时间走进方山的心灵深处，仔细观看那遥远地质年代的造山运动。那一层层如城墙砖叠加着的岩石，依然在向我叙述着大海深处的故事。亿万年的孕育，才有了雄浑而秀丽的方山。如今，方山遇到了新时期----我对现实的变化不甚关注，反正全国到处搞开发。女经理再三告诉我们，他们是保护性开发，不会损害方山的一草一木。凭我的经验，只要成了旅游景点，对环境的损害就不可逆转了。人和自然，很难达到高度的和谐。但不开发，游客们又难以见到藏在深山的美景。这是两难之题，不在我的视野之内。只不过，在栈道中间，陡见一块玲珑美丽的钟乳石倒下了，心里还是生出微微的刺痛感。不知它是牺牲在游客脚下，还是在悬崖上屹立了亿万年，累了，要永久休息。
　　当地作协的朋友热情洋溢，一路娓娓而谈，生动介绍了许多景点的传说，令人兴趣大增。历史是我的垫枕，助我梦回古代，追溯一条条迷河之源。在历史缺位的时候，或者是历史被岁月风云遮没的时候，传说就成了打开古代大门的钥匙。
　　方山的传说众多而迷人，仅仅是名字的由来，就让人充满遐思，道家文化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相传很久以前，这里来了两位腾云驾雾的修道之人，俗称方士，平日里栖身于山洞里炼丹。附近山民有什么疾病，他们便施用方术，并随手采几根草和几片树叶，每每都能手到病除，十分灵验，因而受到当地百姓的敬仰。当地百姓为纪念他们，便将他们登仙之地取名方山。朋友说，山上还有道观，每每有鹤顶龟背的道人在崎岖山路上飘然而来，到小镇上购买香蜡米盐等物，又踏级而去，消失在白云之中。可惜，隔着一道山岭，没有路连接，无缘前去拜见。
　　从这些传说里，我找到了古代巴人和土家人共同的血缘。都以白虎作图腾，都信奉远古一个半神话人物廪君。相传远古的时候，土家族的祖先巴务相被推为五姓部落的酋领，称为“廪君”。廪君初居武落钟离山，即长阳境内佷山，有巴、樊、晖、相、郑五姓。巴氏出于赤穴，其余四姓出于黑穴。巴务相收服了其它四姓，势力大增，逐渐向外扩张，到盐阳又射杀了女部落首领，统一了清江流域。后又继续向川东扩展，发展为在中国历史上神秘色彩很浓厚的巴国。
　　在这里，历史、传说和神话混为一团。那个女部落首领在民间故事里成为盐水女神，与廪君上演了一场爱恨情仇的凄美剧目。廪君是个意志坚定的领袖，杀伐果断，更能抵御外界无穷的诱惑。他与盐水女神的恩怨纠缠，至今让清江水起伏不平。当廪君射杀了挡路的女神时，他慢慢垂下了那射弓箭的手臂，怔怔地望着盐水，流下了悲伤而复杂的眼泪。他也爱多情妩媚的女神，但他心里压着更重的是责任，责任重于方山，他只好挥剑斩情丝，还要斩自己心仪的女神，族人才能继续向西。
　　我并不认可这种做法，但廪君的作为也无可非议。假如有另外一条西行路，我相信他绝不会杀害痴情漂亮的女神。每个人都会遇上违心之事，做不做，就看值不值。杀死敌人不算什么，一般的战士都能做到，但杀死自己的爱人，就非常人可以做到了。只有天然具有领袖气质的人，才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幸好这只是一个传说，不然会有多少人骂他脑残。但这个传说，也印证了土家族的坚韧顽强。历史上许多民族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家族依然存在。我找到了答案，这得益于廪君的精神遗传。
　　看那些山民背着杂货，一步步用脚趾抓着石板，爬上高高的山腰。然后放下背篓，舍不得喝一瓶矿泉水，捧着清凉的山泉狂饮。我就觉得，这个民族总会走到风景绝佳处。
　　爬上方山，处处都能感受到这种不屈不挠、一往无前的精神。高悬的栈道，始终围绕着谷里的奇峰怪石铺展。那种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奇，让人叹为观止。有的孤峰几乎是垂直地插上蓝天，有的悬石差点儿会被风刮走，可它们就是巍然屹立亿万年不倒。雨后赏景，没有雾，天气却很阴沉压抑，仿佛正在积蓄另一场大雨的能量。可无论压力多大，山岚照样返青，山花照样怒放，山泉照样奔流，山歌照样嘹亮。下午三四点钟，对面的山顶突然出现一抹红彩，太阳没有现身，却把光明和热量送给了这块土家族的发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