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厄运的谜语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4-02   阅读:

  
  《圣经》上说:约拿曾被鲸鱼吞食,在鱼腹中生活了三天,后因上帝显灵,得以生还。
  ——题记

  1
  “这个陈三乐自己投河了!这个陈三乐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他总是让我每天提心吊胆!”最后说完这句话,小杏啪的就扣下了在城市另一端的话筒。
  没有一件死亡事件是简单的,就像没有一个人的生命是单纯的。接到电话的这个下午,我在城市西区某一幢写字楼里填写一份求职表,正逐行追溯着简历。收回手机,四周显得愈发静寂无声。转眼就可以看见每个狭窄的写字台上都蹬着一双永不疲倦的眼睛,他们在工作中煞有介事。距离我和这些人之间,是一片点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在这一头,是我一双落满尘土的皮鞋,尚有款型的鞋面包裹着因汗湿而显得冰凉的脚板,穿透了袜子的大脚拇指蠢蠢欲动。我不由得面带苦笑,写下了这一行字:1996年于滇西大学进修心理学,证明人:陈三乐。刚写完,我立即就感到一种流转皮肤的畅快,仿佛身体被一条河环绕,虽然我不知为什么。
  我猜想陈三乐是在中午走近这条河流的,它在城市的南方,乘51路公交车抵达终点站,然后穿过四环路的一座高架桥的底层,还要步行45分钟,才能看到它平缓阔大的水面,被两道距离三丈多宽、耸出地面的石堤禁锢着。河堤年久失修,有的地方裸露出巨大的石块,站上去,对岸的风掠过水面化成一阵气息暧昧的热风迎面卷来,让人有种微微倦怠而有飘飘欲飞的快感。
  时间还没有进入漫长的雨季,缓慢的河流显得厚重沉闷,如一块暗绿色的玻璃无限弯曲延伸,渐渐狭窄成一条线的消失在远方。他把自己刚才经过的距离和河流的去处相比,那遥远不可知的尽头越发不可思议。“竟然没有一条船。”陈三乐对有点愤愤不平。
  
  也就在这一时间,对面的石堤上冒出来那一群孩子,他们一边嘻笑吵嚷着,一边飞快扒光身上衣服,露出圆鼓鼓的白肚皮和细瘦的四肢,像青蛙一样,用夸张的动作跳进河流,感受清凉刺激的尖叫此起彼伏。陈三乐并没有下水的打算,只是先在石块上坐下来,把皮鞋脱下,将两只脚伸进水中,不断的轻晃。孩子们嬉戏在近处的阳光下,身后的城市隐在一片尘雾之中,颇有悠然的意味。他掏出一本书,接着又把手机摸出来,放进一只空鞋子里,陈三乐还是不能脱俗,担心错过又一次来自城市里的召唤。
  当他很快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时,陈三乐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起来,偶尔还冲着一个方向长久凝视,这并不是表示确有什么约会期待。这仅仅是他本性不喜欢书本,一贯偏爱面对某个模糊方向产生兴趣的习惯罢了。
  一个孩子径直游过来,然后翻身双腿一蹬陈三乐脚旁的河堤,再次箭一般横渡离去。他一定是被近在咫尺的哗哗拍水声惊动,仓促收腿,接着就忍不住裂开嘴笑了,有些尴尬的样子。
  然后,陈三乐低头盯着鞋子里的手机上跳动的时间,似乎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他扬起头转转脖子,伸个懒腰,嘿地吐了一口气。这样的动作,很少在陈三乐的生活里出现,即使是他单独一个人,也是要进入最佳的自得其乐境界才出现。
  
  那个横渡河流的孩子应该属于大胆调皮的一类。他在陈三乐站起身来的视线里,身体奇怪地一挺,接着凭空消失在对面的水中。陈三乐前伸着脖子,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只有河堤一侧的树林里传出几声鸟的鸣叫,风从对岸不徐不急地飘过来。最后,那孩子猛地拱着黝黑的脊背冒上来,像一条大鱼,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细薄的水雾。陈三乐看到罩在那孩子头上的水雾,被开始倾斜的阳光捕住,散化出一道迷离的彩虹。他忍不住伸手,并迈出一步,同时身体激伶伶抖颤了一下,像一条飞翔的鱼一样向前方扑出去。
  绿色的玻璃哗然破碎,又迅急合拢。陈三乐感觉自己坠入的世界更为墨绿深邃,他为之微微晕眩,仿佛因为狂喜而迫不及待地开口欲呼,同时尽力伸展的手臂大幅度摇摆,想要渴望抓住什么。而随即涌上心头的失控和虚空感,让他一瞬间厌恶地联想到了他的现实生活。一团阴影飘过来遮住透过水面的光线,沮丧的陈三乐就像一条岸上饱经失水痛苦的鱼,大口吞咽起来,喉咙处咕咚咕咚的声音一时贯彻全身。
  
  潜水的小孩爬上岸来。他很得意,嘻嘻哈哈笑着,然后绕到后面,将坐在河堤上晒屁股的小伙伴一个个推下水去。坐在一排最末端的另一个孩子,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指着对岸说:“那个人没事吧?”
  潜水的小孩佯装望向对岸,实际上却伸出手一把推在问话人的脊背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片云飘过来,天暗了,风似乎一下子急了,掉进水里的孩子没感觉,他们自顾自的打起了水仗。潜水的小孩躺在河堤上,脊背热乎乎的,手臂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隐隐听到一阵短促的铃音,举头环顾却还看不见阳光,他自己只好又一头栽进河里。
  
  2
  陈三乐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到河边的习惯。或许是这一条平展宽大的绿色河流,让他联想起大学图书馆前的草坪。我们一起浪费过青春。很多年后,我特意把“浪费”两个字重复给他听。他说:“嗬嗬,是这么回事。看来,你刚喝过咖啡。”
  第一次在大学寝室里喝下速溶咖啡前,陈三乐正因为遭遇自身的心理疑问,花了一天的时间伏在书桌前翻弄着文集和图片。我还没来得及向他说出对咖啡口感的看法,他突然兴奋的站起来,“就应该是这样,我要出去一下。”说罢,他旋风一样出去了。
  环绕整座图书馆的宽大草坪一直是大学生谈天论地的集会场所,课余时间,四处人声喧哗。陈三乐腋下夹书从一片黑鸦鸦的后脑勺中绕过去。等我随后快赶到老地方时,看见穿着淡蓝衬衫的小杏站在图书馆前的石阶张望。我不禁想到热恋中人或许真的有心灵感应存在。小杏挥着双手:“这个陈三乐从寝室里过来了么?”“他没有刚过去?”小杏不回答。小杏的目光越过一簇簇的头顶,目光落在陈三乐坐下前一瞬,半弯曲的脊背上。
  陈三乐非要从两个人中间挤着往下坐,一面弯腰屈膝,他同时伸出右手抓左腋下的书,仓促和逼仄导致动作不平衡,差点就冲着对面的跪下。哄笑也就在这个时刻爆发了。我继续往前赶。小杏一马当先踏上草地。陈三乐前伸着两条腿,等对方把话说完。旁边,围成一圈的同窗神态严肃,有的不是低下头翻动摊放在膝上的书册,劈劈啪啪的声音显得单纯而快乐。
  陈三乐接着往下说:“对于死亡的体验和感受吧,或许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它的奥妙,又或许当它迎面走近的时候,我们会因为习惯的恐惧而对付不了真相,绝对不行。”有人摇头,提出“死去原知万事空”,说这个“空”才是可能的,也是符合唯物论的。我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坠入一团形而上云雾。小杏说:“嘁,光说说,怎么不去体验一下?”我慢慢地对小杏说,“当初,你偏爱陈三乐学习好,现在又着急地催他去体验死,是不是折回来看上我了?”打这以后,小杏就拒绝跟我好好说话了。
  学院的外籍教师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走近陈三乐身后,他只是听,不加入对话,好像只是为了锻炼他的汉语听力。当陈三乐翻眼对着他,那长着栗色头发的脑袋就摇几下头。大家一直在说,他老是摇头,然后还是摇头,最后临走嘀咕了一句英文。
  正因为这一句英语,陈三乐戛然沉默下来。在很久之后,陈三乐耿耿于怀地告诉我,那个外籍教师临走说的那句话中文意思是:“这些中国人,怎么就不会讲一句属于自己的真话?”陈三乐模仿着摇头的动作,一脸憎恶。
  
  草坪上的人纷纷散去,转眼看不到小杏的时候,陈三乐才恍然体验到一阵荒凉的孤单感。陈三乐突然想起昨天黄昏在围墙下小树丛里和小杏发生的故事。万一小杏再也不理他了怎么办?那么,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心急火燎而又冷冷清清的一个,岂不是逼煞了懒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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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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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有多少人会思考需要用生命体验的东西?这种人要么狠偏执,要么很睿智,我想陈三乐属于后者,我不能对他做什么过分的评价。都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篇小说对语言的熟练运用登峰造极,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用说出来,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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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4

  • 夫巴东

    我对我的评论和留言以及稿件没法控制,几年后,估计又会在网站留下痕迹,这真叫人郁闷,我在乎这些。如果我有一天背叛了自己的文学,我希望我在世间没有留下一丝印迹。风之影对我的影响至今仍在。

    201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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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夫巴东

    我喜欢大家议论小说的内容,不喜欢评论小说的手法。什么手法那是作家个人的事情,一个人一个样,也可以重复自己的,别个的,总之没什么好说的。我最近有一些退稿,基本上都在说什么手法,说你这主题先行啊,说你这没结构散乱啊,这些都没法理解,按杂志发稿要求有条框,但编辑作为独立的作家,不应该有这样的思想。我觉得首先得放得开,什么形式都能接受,这是一个作家的境界。何况,形式是会过时的,个人存在才不变。

    201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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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是刀客

       什么形式都能存在,这确实对的。写什么内容,是小说表达的“道”所在,怎么写,又是小说的“技”所在。

      201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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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梦儿

    死而后生?

    201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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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很不好意思的说,我看完了,也没明白到底要表达什么。或许,这小说真的是一个谜语吧。

    201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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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这个小说在被黑前已经审过一次,就在29日晚,感慨呀。

    2014-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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