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
彼得(高德义)到马迭尔旅馆来自有他的用意,此处是柳芭和他常来的地方,总有些上层的熟人进进出出,他想听听这些人对柳芭姐姐出走的议论,从中可以窥见当局和日本人的态度。在这里别人会问起柳芭,透露给他们,她去欧洲了。对此他们不会感到奇怪,往年她不是常去吗。果然,这时就有一位贵妇款步而来了。彼得认识她,藤野家的座上客。
“画家,多日不见了,今天怎么没陪师娘――唔,你看我”她用手帕掩了一下腥红的嘴唇,“柳芭姐姐怎么没陪你,一起来呀?”哈尔滨一个宪兵队长的太太,身体丰满,腰肢灵活。
彼得起身让座,
“我回了一趟老家,姐姐她……”彼得故意亲密地压低嗓音,“去意大利了。”
“我想就是,她给她的朋友东乡将军买画去了。””说到这,她用手指理了一下头发,斜视彼得,展示她的妩媚。“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你没随同前往,意大利可是艺术之都啊!威尼斯,佛罗伦萨……”
彼得耸了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都是为了那些画,参展的,我还没画完。”
“画家,你的肖像画风靡江城,姐妹们都求之不得。看那个胖子,东乡,樱桃跑了都不找,他是宁可要画像,也不要真人了,那天我们去拜访他,看到樱桃的画像在客厅里。”
彼得笑了。他向侍者要两杯柠檬。
“有这事?”他点了一只烟,又把打火机递过去。“那么樱桃跑到哪去了?”
“水性杨花,相好的会少?”女人撇了撇嘴。
“东乡在乎吗?根据您的接触。”
“那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不过他的女人多着呐,犯不上为樱桃露他的馅,他怕军界说他沉迷酒色,闹不好养起间谍。他也有政敌,海军部。”女人显示她的情报和见识,这正是彼得所要的。但他不去探问。她又说:
“再说了,樱桃又不是他的女人。”
“会不会叫游击队抓去了?”彼得故做紧张,低声问。
“难说,要是真叫游击队抓去还好,说不定让日本人干掉了。也许就是东乡的手下。”
“那为啥?”彼得给她点烟。
“锄奸呐。”
女人点烟,一个耀眼的戒子引起了彼得的注意,眼熟,他想起了,那是柳芭戴过的。
“夫人的戒子这般贵重。”彼得称赞。
“到底是画家,专看人家闪光的东西。”
“哪里,那是因为它嵌于您的纤指之上,您的手美极了,真是‘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彼得奉承说。的确,女人的手很美,她优雅地夹着香烟。
“您何以知道我的艺名?”
“唔,人如其名。”彼得机敏地说,那一次欢迎东乡和樱桃的堂会上他们见过面。
“哎!如玉,”女人感叹说,“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来岁,在盛京艺术社,我们姐妹三个,盛京三英,少帅是个爱好文艺的人。”
“后来呢?”彼得吐着烟雾,一面转着手中的杯。
“不堪回首,我的原名何若玉,”如玉真的动了情,“九•一八事变后,奉天陷落。父亲在东北军任文职当时在北平,母亲便带弟弟随难民入关,去投他。我因病寄在姨家,当时的堂叔何昆山因是大帅的官僚正自身难保。我病愈后为谋生,重返剧社。那时的大姐温卿已不在团里,只三妹欧阳夏丹撑着局面。一次演出时,一个日本军官调戏我,被他的上级呵斥,这人对我以礼相待,后来我们相好了,他带我来了江城。”
“他是谁?”彼得关切地问。
“占领军,宪兵队长阪原。这戒子就是他送我的。”女人翘起手指看了看那钻石,自嘲而感叹地说,“爸爸抗日,女儿睡在日本人的怀里。人得活着,尤其是我们女人,你说呢?画家。”
“是啊,是啊,我参加的画展,还不是满铁办的。”彼得豁然开朗,那戒子是姐姐为救娜达莎送给队长的。
“我堂兄雨亭也在满铁,对了,忘对你说,剧社三妹阿丹就嫁给了我哥雨亭。”如玉继续说,“唉,战争,阪原的妻子就是在横滨的军工厂里累死的。日本人打中国,自己的人民也在受难。”
彼得想起在千山南泉庵遇到的黑衫女子。“苦难啊!”他心里感叹,但他没有对如玉说。这时有人招呼,如玉起身:
“彼得,我去应酬一下,就回来,什么时间给我画一副肖像?”
“好的。”彼得爽快答应,如玉摇着身子去了。
约翰
彼得又要了一杯马提尼,他下意识地感到这个良心未泯的同胞是可以相处的。从她那相好的阪原那里,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消息。这时,一个大胡子走了过来,两人不由得惊呼,拥抱在一起了。
“约翰,你何时来到此地?你想游遍满洲吗!坐,你喝什么?”彼得兴奋起来。
“就一杯咖啡。”约翰自己点了烟斗,侍者用托盘送上饮料。约翰继续说“你家老人,高伯伯很好。你表妹珍儿和何三都死了。”
彼得黯然点头,说知道了。约翰又告诉他说自己结婚了。彼得忙问是谁。
“她,你也许不认识,她儿子和高伯有缘……”约翰神秘地笑了,“那一年,这小子在你父亲的袍子下躲过一劫。”
“安东,他的母亲是谁?”
“温卿。”
“唔,满洲真小,刚才如玉还提过。少年时我在奉天听师父说过,她是演员,她父亲是大帅的管家。你们何时办的喜事?早告诉我画一张画给你们。”
“她是我二十年前的偶像,这一次我们一见钟情。前不久在奉天的一个小教堂完婚,还没有度完蜜月。”
“那你为什么跑到这来?撇下了新婚妻子。”
大胡子喝一口咖啡,诡秘地耸耸肩,学着小镇说书人的腔调:
“此处不是讲话之处。事实上,我已在你家门前转了两天,未见你的踪影。想不到你来我下榻之处。”
“明天我带你去我的画室,你作为我的客户,不妨一吐衷肠。”
“就这样,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约翰说完,他们正要分手,如玉走了过来。
“这位神职……”她笑盈盈开口道。
“我来介绍,”彼得站起来,向约翰介绍说“如玉女士,宪兵队长阪原先生的夫人。”约翰连忙起立致意。彼得又向如玉介绍说,“这位是教皇的使者,他从友邦意大利来。”但彼得没有提及约翰夫人。他还摸不清这位宪兵队长夫人的政治态度。
“哪里,哪里,一个游方教士。”约翰谦谦地说。
就这样,三人寒暄了几句,彼得又与如玉约了画像的时间,便互道晚安,分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