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婶
得到嘎鲁的营救,深秋时节,彼得由南满返回江城。小原只对他说,“你自由了,上边让你完成参展的绘画。”其它没有作任何解释。他回到哈尔滨奇怪地发现,师娘的住宅并未受到查封,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开了院门和楼门,看到有人料理过的痕迹。他寻觅屋子里每个角落,希望能找出柳芭留下的只言片语,结果一无所有。他给藤野家打电话,仆人告诉他说春草母女送嘎鲁去了东京,藤野出差了。他又折到自己的画室,那还是他走前清理的样子。也没有发现柳芭姐来过的任何痕迹。
彼得不知道嘎鲁救他的详情,也不知道春草惠子送嘎鲁去东京做何安排。但他并不担心孩子眼下有什么危险,他太小才九岁,有外婆的呵护未必会有什么不测的境遇。但孩子的离去在他的感情上总有些难以割舍的留恋。
他愁闷地走进一个酒吧,听留声机里呜呜咽咽的日本歌曲和浪人的嬉笑。他喝了一点酒,返回家里,走进园子,突然发现楼内的灯亮着。他急冲冲进了屋,见是女佣,厨娘陈婶,颓然坐在凳上。
“少爷,你可回来了!”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每天开开这楼门,我都盼你们姐弟俩能坐在这壁炉前喝茶,哪怕回来一个也好啊,我给你们烧可口的菜。”
“陈婶,快坐到这里来。我来生壁炉。”彼得感到她是这大房子里唯一的安慰,亲人,和善忠诚的管家。说着从园子里抱些劈材,点燃了壁炉。陈婶也端来了两杯咖啡。
“什么话也没留下,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了。”陈婶坐在沙发上还擦着眼泪。“虽然说我是仆人,不该管主人的事,可我也是人呐!每天守着这么大的房子,从早盼到晚,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您先喝口咖啡,有话我们慢慢聊。”彼得坐到老人身边,殷切地说。
“家里,我那有福的老头子走得早,儿子也被抓兵,音信全无。苏里科夫老爷死后,我把你们姐俩当成我的孩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战乱会冲进这所宅子……”老人用围裙拭着泪。
“我去南满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彼得说,“我是后来被日本人看起来的。跟着又听说柳芭姐姐失踪了,可能她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俩都不用急,等到藤野家人回来我们会得到准确的消息。”
“你南满老家的亲人都好吧?”陈婶问。
“我母亲早逝,父亲还健在,一个哥哥随外公流落他乡,一直没有消息。”
“这动乱之秋。真是家家都有离难。”老人叹息,复又说,“看,只顾说话,让我给你做点吃的。”
“不用,不用,我已经吃过了,我们就这样说说话。”
“也好,真是想说说话。”老人喝了一口咖啡。“我这命不好,克人,自己家里的人就剩我了,那几年到你们这之前,我侍候一个俄国人,满铁的一个工程师,叫马特维耶夫,人好,就是脾气怪。他不信东正教,信什么方济各会,满铁被日本人接管后,干了一段就提前退了,把城里这房子给了他们的教友住,都是些游方教士。他自己搬到郊外平房那地方,种园子去了。”
“你说的平房在哪?”
“城南,有一段路呢,我去过,日本人在那有个水厂。”
“唔,大婶,不要迷信,没什么克不克,你心地善良,都是这时局,要真说克,我们的克星就是日本人。平常人哪家有好日子过。如今我和姐姐落难了,你还陪着我。从今后你就住在这好了。”彼得诚恳地说。
“不行啊,少爷,在这我休息不好,总觉得有活干。”陈婶笑了。
“那就让我送你,天不早了。你歇息,明天晚点来,我也睡懒觉。咱们都听天由命吧。”
“我不用你送,你早歇,明天操心找熟人,探柳芭下落是正事。”说着老人走了,彼得送出院子,又走了一段。她又回头说:
“对了,樱花酒吧那个娜达莎,还有马车夫伊万都来找过你。”
“呃,知道了,还有柳芭的事,就说出差了,等我探听明白,我教你圆说。”
“我知道。”老人感叹。
彼得在床上睡不着,他披上睡衣,扭亮灯,到园子里转了一圈,才又躺下。返来复去细想,如何探听柳芭的消息:去找东乡?不行,如果姐姐是被他抓去的,他会来找我,如不是他抓的,那等于给他报信;去樱花酒巴?不行,那儿日本人的特务多;去山镇找王掌柜?更不行,柳芭即使是苏军的情报员,也不会和他们联系,况且,伐木场暴动的事,日本人说不定还在查他和我的线索。
逝水
1942年的深秋,哈尔滨松花江边,画家,坐在那里,神情倦怠。与其说他是在写生,勿宁说是在沉思。因为他很少着笔,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不息的流水,对岸的白桦林疏疏落落的影子,罩一层烟,像是一个梦……
那个夏天,假日,就在此地,玛莎和他租了一只小船在水上荡漾。啊,玛莎,她说起了结婚。那时他们都已工作了半年。她在她父亲所在的那个俄罗斯侨报社作美术编辑。她的想法他理解,她不愿意让他继续留在老师家里。而他从理性上来说,也想自立,但从感情上确实很留恋。十余年,老师与他情同父子,如今年老了,还有肝病。就这样,他一时没有表态,划着船陷入沉思。
……像这样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般他总是在花园里劳作,修剪树木之后,在花园的草坪上摆好白色的桌椅,端来师娘亲手煮的咖啡。然后他坐到画架前,学习印象派的手法,画池中的睡莲,一面听老师和师娘讲圣彼得堡、涅瓦河和贝加尔湖边的森林。有时老师也会走到他身旁,看他作画,捋着大胡子,眯起眼。他会让他闭目,捕捉那些光影印象,然后默写。
往事,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彼得的心:
如今,老师死了,师娘下落不明,玛莎也远走天涯,利物浦号之难,生死不明……
那时候,傍晚,他常常坐在园中临窗的石阶上,望天边的霞色听大厅里师娘那如泣如诉的琴声,想念家乡和故去的母亲。有时,师娘会悄然走到他身后,捧一本小书,念着叶赛宁的诗,低咏俄罗斯大自然的风情。
那天,在小船上,玛莎说起结婚,她见他无语,便捶了他一下:“你又在想柳芭了?”
他知道她生气了,便温和地注视她,一面努力划桨,不让小船斜向中流。
“我就讨厌你那恍忽的样子,舞会上她的长裙扫过你脚前的时候,你就是这样。难道那巫婆施了魔法?”
他喜欢她因为妒忌而容光焕发的面庞,青春艳丽……啊,玛莎,如今,你在哪里?
“我们得买个房子,老师在松浦银行给我建了一个户头,他说那是我十来年的工钱,我从未动过。”他笑着讨好她。
“钱,给你老家留着吧,你爸爸年纪大了。我们可以先租个房子。卖掉我俩的一部分画就够了。”她偎在他怀里。
“好,听你的。”
“那我俩下礼拜就去选房子。”
“好的。”他肯定地说。
他们又聊起今后的打算。他说不想在师范里教学,虽然孩子们很可爱,但教的都是一些初级的东西。
“我想办个画室,找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再请苏里科夫老师带一带,有机会到苏联去,创老师的画派,那才是老家。”他说。
“苏里科夫老师身体怎样,我是说这半年多。”玛莎感叹。
“不太好,他离不开伏特加,那酒太烈。上个月去检查身体,医生说他肝有毛病。”
“都是师娘,就知道自己享受。我问你,她和那个藤野,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日本人讲实用,赤裸裸的功利。我总觉得这和环境有关。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宣扬竞争和掠夺是他们的哲学。人与人之间不太讲情感,就如你们社里那浪人,他对你有什么感情?你们俄国地广人稀,资源丰富,人的性格也宽厚,重友谊爱艺术,当然也爱伏特加。”彼得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