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摘自木心的《从前慢》
我始终以为,从前的日子是缓慢的,缓慢到我要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等待大年三十的到来。而大年三十,总是从烫绿豆粉皮、打豆腐、杵糍粑开始的。
一场又一场皑皑白霜降落之后,天气晴朗得几乎看不到一丝云彩时,终年坐在上堂屋里缝纫的细奶奶说,要烫绿豆粉皮了。
爷爷忙走向搁在下堂屋墙角边的石磨,取走堆砌在石磨上杂物,掏出根细麻绳,将另一端抬头奋力抛过横梁,落下,再两端合拢打个死结,套在长长的T字木架上,T字木架另一端插入石磨把柄里,挑来井水反复冲洗石磨,直至石磨恢复原有的灰白色后,站在门口喊声,磨子洗干净了,都把豆子拿来吧。
于是,东边的二婶、西边的三姨、南边的新媳妇等等,左手端个簸箕,右手挽个木桶,一路相互询问,二妈,您今年烫几斤绿豆粉皮哦?六婶啊,您今年添媳妇了,得多打点吧……
走到下堂屋,放下簸箕、木桶时,不忘向上堂屋的细奶奶打声招呼,细奶奶,您又在做衣服啊?
细奶奶抬起头,将针尖在头皮上磨了磨回答,嗯咯,得做个夹袄。
细奶奶所有衣服全是自个裁制,没有缝纫机,就是一针一线一剪刀的慢慢缝制,款式永远是对襟盘扣,面料颜色永远是藏青与黑色,一如她每天盘着的发髻,从没变化过。
听爷爷说,细奶奶曾是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当然会所有针线活。
七八岁光景的我,对千金小姐身份不感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在锅里煎得两面焦黄的绿豆粉皮,是揭开水缸盖的豆腐脑,是木蒸笼里白花花的糯米饭……
那个味道儿,已经延续到了如今,即便此刻敲下这些文字,也能回味到。
先将干燥的绿豆,一小撮一小撮放进石磨中间的圆孔里,爷爷推动T字木架,石磨转动,绿豆碎成了细末,再装入足够五六岁小孩洗澡的木桶里。早稻米已淘过几遍水,也装进了木桶里。爷爷将井水逐一倒入木桶里,直到井水漫过了豆子与米后说,都记住哪个是自己的吧,先回去,明天中午开始烫。
上堂屋里,细奶奶开始往藏青布料上铺棉花了。棉花是被弹花匠絮过了的,那个一口江浙口音的弹花匠师父,总会在初冬之际,背着一张长弓走乡窜户,一团团棉花在他那张弓下,蓬松如天上落下的云朵。
我呢,整个晚上在思考绿豆粉皮的吃法,是用糖拌还是夹酸辣椒呢?我想,整个村的小孩今晚都和我一样,在思考绿豆粉皮的吃法吧。倘若烫绿豆粉皮那天不是周末,甚至村西的亮亮、拐角的二红会借口肚子疼不去上学的。
第二天,全村的小孩中午饭统统减半,我干脆借口肚子不饿,拒绝奶奶递过来的饭碗,即便是饭上搁条小鱼干。
一点钟还没到,下堂屋的石门槛上已经坐满了小孩,大人们也如去村里开会般陆陆续续来了。爷爷伸手在木桶里探了探说,可以开磨了。
已铺好一只袖子的细奶奶,冲门里喊声,秋伢子,架势啦。
秋伢子是细奶奶的儿子,也是细奶奶唯一的儿子。细爷爷没去世之前,烫绿豆粉皮的活属细爷爷,细爷爷走了,当然就属于他们的儿子了。
瘦高的秋叔捏个半边锃亮的蚌壳跨出门,身后当然跟着他从两岁到六岁不等的三个女儿。秋叔已经生了四个女儿,老四出生后,细奶奶说,别再生了,过继个儿子吧。
在乡下,没有儿子的人家,会去儿子多的人家过继一个儿子来,从此便扎根在这个家,履行儿子该履行的责任。听人说,秋叔准备明年开春,过继篾匠大树叔家的三儿子。
井水泡过的豆末与米混合在一起,用长长的铜勺舀一勺,倒入磨眼里,叫添磨,添磨看似简单也得拿捏有度,舀多了,磨得粗,烫出的粉皮口感糙。舀少了,磨得稀,烫出的粉皮难成形。唯不多不少,钻出石磨的豆末便成了膏状,一块块不紧不慢的落入石磨下的木盆里。往年添磨的是奶奶,今年换成了村西东哥的新媳妇,她说她也要学会添磨。今年推磨的是东哥与根旺哥。
奶奶说泡了水的豆末与米,特沉,当然得臂力好的年轻人来推磨。当然,推磨人也无须喊,他们自己会来。
爷爷已从猪栏横梁上抱来了稻草,烫绿豆粉皮非得稻草烧制才香。爷爷开始在偏屋的灶堂烧火。
黄泥砖,黄泥土修砌的火灶,灶上架两口大铁锅,村里每户人家都有,逢过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就在这灶台上办饭菜。
锅烧热后,正忙着挑水的旺来叔说,今年先烫我家的吧。
村里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先烫谁家的,头几锅粉皮是要分给小孩与老人吃的。这样一来,至少也得舍去三五斤绿豆与米吧,但那时,村里人谁也没想到过舍与不舍这一说,拿着滚烫的粉皮只管喊,还有谁没吃啊,快来吃。再想吃,就得等明年啦。
秋叔靠近灶台,拿块谁家杀猪留下的肥肉,往烧热了的锅底用力一抹,用铁瓢舀起绿豆浆往锅里顺时针一泼,这时我们小孩的脖子皆成了长颈鹿,望向锅里。
秋叔举起蚌壳将锅里绿豆浆细细抹匀,顿时,绿豆浆以一个又大又圆的饼状摊在里面,这便是绿豆粉皮。片刻,秋叔边旋转绿豆粉皮,边大声问,谁要第一个粉皮?
我觉得这时的秋叔帅极了,与平日里走路怕踩死蚂蚁的秋叔判若两人。
已铺完棉花的细奶奶又发话了,给你爹吧。
哦,我们都忘了从细爷爷去世后,第一锅粉皮与豆腐是要放在细爷爷相片前的。
秋叔忙把绿豆粉皮如叠被子一样,折叠成长方形,置入奶奶早备好的托盘,冲六岁的女儿露露招招手。
随着露露的脚步,细奶奶已搁下了针线,我知道要祭拜细爷爷了,若在平常节日里祭拜,我们是感兴趣的,因为祭拜完后,我们能分得一个或梨子、或饼干的供品,但现在我们所有注意力都在秋叔的蚌壳下。
秋叔再旋动绿豆粉皮时,我忙喊,我要两面都煎得焦黄的粉皮。
煎到两面焦黄的绿豆粉皮,香气浓郁,咬一口还脆脆响。
待到所有人手中都捏个热烫烫的粉皮后,接下来起锅的粉皮是柔润、淡绿色的,秋叔将它们搭在簸箕上。
再接着是将一张张绿豆粉皮切成细条状。切绿豆粉皮最考验人的刀功与耐性,得切得不快不慢,粗细均匀,这样晒出来的绿豆粉皮既好看又好收藏。
无须吩咐,三娘与秋婶早候在长长的案板前,整个村的刀功,属她俩。
已经祭拜完细爷爷的细奶奶,又坐在老地方,绣花针在头皮了磨了两下说,这两天的霜打得厚,天气会晴个四五天的,切粗点不要紧,容易干。
秋婶微微一笑,嗯了声,与三娘的刀开始翻飞。东哥的媳妇添完了磨,忙过来将切好的绿豆粉皮,抖开,再摊入铺在堂屋的竹篾垫子里。
而被绿豆粉皮把肚皮填得滚圆的我们,便堂屋开始了藏猫猫,打靶子的游戏,直闹到眼皮打架、呵欠连天、靠着墙壁就能瞌睡才罢休。
下堂屋的案板前、偏屋的灶膛边,依旧是热火朝天。待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停止后,年三十便来了,细奶奶的夹袄也缝制好了。
穿上新夹袄的细奶奶,会在年三十的晚上,站在她早早点亮的灯笼下,冲着东家蹿西家我们喊,小心点,别摔着啦。
在细奶奶的声音里,我们晃荡着手中的竹篾小灯笼,嘴巴里喊着,辞年喽,辞年喽,不是粑粑就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