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阁
月光下的龙泉寺,在这宁静的山林中,现出它令人惊心的肃穆。偶尔传来一两声山老鸦的啼唤:
“哑――,哑――。”
那喑哑的声音在墨影参差的山谷中回响,显得那样清冷、幽暗、深邃。只有隐约可闻的流泉透出惮者的呓语。
龙泉寺前殿的西方,一段折转的石阶,引向一个角门。庭院不大,被破败的石墙环绕着。面南有五间瓦屋,年久了,有些粘补的痕迹。檐头的瓦片有的已经脱落,上面长出青草。借着月光看得清六扇薄门已经残旧,褪尽颜色,纸窗破了洞,风吹进去,呜呜作响。门斗上依稀可辨,四个字:“西阁客灯”。传说这就是王尔烈读书的地方。这是龙泉寺的“知客”(负责接待外来宾客的僧人)为彼得安排的住所。
“或许,这就是我一生的归处了!王尔烈,也许是我值得追寻的前辈。”彼得感叹着,在院子里踱步。脑子里想象着:一个贫困的学子在这清静的山寺里度他苦寒的读书生活。年复一年,只有霜叶和山鸟告诉他秋往春来。
“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问自己。这一段时间彼得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玛莎的罹难,百合的调离,柳芭和东乡的接近……
我杀了人!还连累了嘎鲁和瞎子――虽然彼得安排那帮绿林好汉为他解了困,但彼得心里还是不安。纵然为了自卫,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这个书生越想越痛苦:
“也许此地是我最好的去处。王尔烈!”
他又想起南朝齐的刘勰,他不是在青年时期寓于寺中,十年后写出不朽的名篇吗?《文心雕龙》!让我就在这里,在南满的山林中作画,寄托我的烦恼和忧思吧。
这时他听到了布鞋踏响石阶的轻柔沉缓的脚步声,了因的一声咳嗽。
“我师,你还没有歇息吗?”彼得迎了上去。
“我给你送来一件袈裟,天凉了,虽说是南满,山里的风还很硬呢!”
他们在石几前坐下来。
“我师,我要在你面前忏悔,我杀了人。”彼得低下了头。
“阿弥陀佛,孩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了因安详地说,“我有一个弟子圆通和尚,他在县长小原那里做教化。他转告我说,山区的案子已经结了,是匪徒之间的火并。这结论还是东乡亲自下的。我和春草已经讲过了,你也不必烦心了。明天,”了因话头一转,“我请慧闲方丈给嘎鲁剃度。她外婆、妈妈清晨带他从南泉庵赶过来。”
“嘎鲁小小年纪,他的前途……莫非就伴这黄卷青灯度过他的一生吗?”彼得问。
了因笑了笑: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逃避东乡的武士道,一个策划而已。当然了,如果嘎鲁有佛性,我们也会让他去深造的。”
“大师,我可不可以学那王尔烈,寄居西阁,潜心作画呢?”
“这,容我和方丈言说一下,虽说此地是清净的佛门。但在这动乱的世道下,各派势力也是无孔不入的。”
说话间下院里忽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那杂乱的叫嚷和急匆匆的脚步惊起一群山鸟。宁静的古刹浮起尘世的喧嚣。了因告辞,回到主持(方丈,堂头和尚)为他特设的禅房去休息。
受戒
彼得在一片鸟雀声中醒来,寺院里的晨钟响起了。此时,东方群山之颠才现出鱼肚白色。他理好了被褥和袈裟,叠放整齐,舒展一下肢体,走出户外。经过与了因的长谈,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山寺的早晨空气清爽,沁人心脾。他走下西阁,问打扫庭院的僧人:昨夜的喧哗所为何故?僧人告诉他一群日军宪兵和国兵来搜查反满份子。他摇头感叹:
“抓游击队,抓国兵,抓逃跑的劳工……常有的事。”
他走过上层庙庭的后门,一路上坡穿过一片树林,爬到泉水边。这是正殿的后方,后阁的下面,有一块数丈高的大石,细细的瀑布飘过石面潺潺而下。石下有两眼井,泉水缓缓涌出,寺僧以竹瓦引入厨下,状若龙,此院因而得名“龙泉寺”。
彼得洗漱完毕,缓步而下,一面欣赏周围的风景。有几个僧人在山坡上拾柴,有几个担水灌园。他们都沉默寡语,匆匆来去。
正当惠子和彼得谈论伐木场的情况,说话间,了因方丈来了。了因说,受戒的仪式要到中午才能举行,要请来一些高僧和管理部门的人物。过一会厨僧送饭来,大家用些素食吧。
“大师,这出家和受戒有什么分别,仪式都怎么进行?”惠子有些惶然地问。
了因笑了,他理解惠子作为母亲的忧虑。让嘎鲁当和尚本是为了逃避东乡的安排,现在了因为了给嘎鲁挂名,得到保护,来到千山。这受戒仪式的庄严和隆重又使母亲和外婆深感不安:我的孩莫非要真的许身佛门?
和尚沉默片刻,缓缓地说:
“惟其典礼的严肃正规,对外才有说服力,至于孩子的安排自有我来圆通。”
“那么,这仪式如何进行?”彼得问。
“我给你们讲讲。”了因给春草和惠子吃了定心丸之后,认为有必要对她们做些解说。“佛教僧徒是一个跨国的群体,它不能没有章法。那就是僧伽制度。包括出家、受戒、安居、羯磨、素食、丛林清规和寺院管理等等。佛教信徒为求解脱而‘出家’。‘解脱’是佛的要义,人为了生存发展就要奋斗,奋斗便有烦恼,于是又想解脱。这是一对矛盾。就人类的发展而言,进取是应该的;而为了求得心灵的平衡,所谓养性修真,反思佛性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讲这种修养,没有这个群体,大家都争,成为疯子和屠夫,社会就崩溃了。人说法律,但那是外加的约束,只有内心的修养才是根本。我国唐朝的一些大诗人深谙此理,他们在入世、出世中辗转,做了许多大事也完成自己的人格。而要解脱出家,形式上的仪式那就是削发和‘受戒’。佛教徒出家成为沙弥、沙弥尼必须持十戒:不杀生、不盗窃、不淫、不妄语等,中国汉地还实行比丘戒二百五十余条,信仰大乘的僧尼还要受菩萨戒。”
“什么叫菩萨戒。”春草急问,因为她知道千山的寺院属于大乘。
“就是要在头顶上烧香疤。”了因说。
“那是断不可以的!学兄。”春草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不怕!”嘎鲁叫道。“你们看,”他陡然退去小褂,露出背上的伤痕,“这是狼抓的。”
惠子落泪,彼得笑了,了因诵着阿弥陀佛,心想,如此血性男儿,如何入得空门:
“放心吧,春草,我不会让他受到香灼,一切都是形式而已。”
受戒进行得隆重而肃穆:由知殿(管佛殿、法堂的)司仪,慧闲方丈亲自主持,了因是嘎鲁入门老师。一切按佛事仪式展开:焚香,鸣罄,在梵呗乐曲中唱经,剃发,拜师,受戒。当然没给嘎鲁展示他英雄气质的机会,没用香火烧他那可怜的硕大而光光的顶额。
春草、惠子和彼得都没有参加。因为按佛的规矩,出家就要离开父母,削发就是削去亲情。春草交上一笔香火钱。当慧闲方丈知道她是藤野家人时,把钱退了回来。因为寺院与满铁有林木和作物的生意来往。我们得理解,佛毕竟生活在尘世。
当春草、惠子如释重负伴着了因嘎鲁步出山门,准备上车的时候,三个日本宪兵走了过来。其中的一个向彼得敬礼:
“画家先生,县长小原在等您,请跟随我来吧!”
彼得向惠子扬了扬手,嘎鲁扑过来,被外婆扯住了。这个可怜的小沙弥眼泪流了出来。
“徒儿,你要削去烦恼丝,泪珠就会随着烦恼消尽!”了因轻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