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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村的黄昏

作者:夜鱼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6-11-21   阅读:

  
  
  春日的黄昏,不像冬日那样,呼啦一下就黑了,几乎没什么过度。
  春日黄昏的东村是缓慢的,也是摇曳的。野雏菊、茅针、看麦娘、婆婆纳……这些乡野的精灵,在风中,将日渐暗淡的畦田垄上,摇曳出茂盛的暖意。我舅舅高金宝,就走在这样的画面里。脱了臃肿冬装的老舅,显得强健灵活,撸起袖管,露出瘦削但肌肉结实的手臂,他俯身到水田里抓鱼。水田里的鱼可不是经常能碰到,何况还是一尾足有半斤的野鲫鱼。嗯,孙儿从墙头跌落,小腿骨折,这个正好熬汤滋补。
  沿着运河一直走,能看到运河人行铁桥的时候,老舅的家就到了。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炊烟了。比平日浓重了些。他又想起了杂物间破了几个洞的屋顶,本来自己想上去修补,前段时间为了多赚几个钱,帮人搬煤,伤了腰,别说爬房顶了,就是搭个梯子取个重物都困难。
  夕阳越发淡弱了,东村的黄昏像一大幅绵绸,软软地搭在阡陌田园,篱笆草屋,以及间距整齐的稻苗上。绵绸的皱褶里是人间深处交错的光影,光影背后是无尽的迷离和斑驳,是扯不断理还乱,是小妹紧紧跟随着待嫁姐姐依依不舍的眷恋。
  我那时刚辞了第一份工作,跑老家散心,窥探表姐妹们的心思,正好可以冲淡些烦闷。她们在运河边洗菜,又不让我动手,我只好坐在河边草地上,一边看着来来回回犁出白色水纹的机帆船,一边听她们谈话。
  “二姐,你干嘛要急着嫁那个人啊?”
  “你别操心这个了,我们家就你最聪明,姐希望你读完高中,去考大学,这辈子就不一样了。”
  “二姐,你千万别为了我,这可是事关你一辈子幸福的大事。再说还有大哥大姐呢。”
  “大嫂管得紧。至于大姐,她婆家那个厂规模太小,效益一般。范家家境好,他叔叔又是镇领导,他们答应给我安排个好工作。不说姐以后能贴多少,至少得让你不愁学费吧。再说那人也不错。”
  她们的交谈用的全是吕城土话,我居然全都听懂了。唉,看来渺茫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来芳,宝芳,你们磨蹭啥呢?还不烧火做饭,你爹都快回了。”
  我舅母站在院门口,朝这边大声喊。她本来是个性格和顺的人,此刻的焦躁,大概是因为孙子受伤,心情欠佳。儿子媳妇外出打工了。做奶奶的一时疏忽,孙儿就受了伤,不说贵得要命的医药费,光是看着孙儿呲牙咧嘴冷汗直冒的痛苦样子,已经后悔心疼好久了。
  我们连忙起身,爬上河堤缓坡,再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家门口了。她们忙着去厨房生火,我自告奋勇,去压井水对菜蔬做最后的冲洗。其实我是不放心她们,怕她们会直接把菜炒了。刚刚河边洗菜,不远处有人却在擦洗鞋子,我盯着那双臭球鞋好久了。
  农家饭简单又实在,一瓦钵鲜鱼汤,一大盆青椒土豆片。大概是为了我,特地加了一盘韭菜炒肉丝。
  烧灶费了不少功夫,后院堆的柴火,几场雨浇过,湿柴火燃起来,烟特别重。姐妹俩一边呛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切洗炒煮。我觉得好玩,想要帮忙,却被她们笑着推出来,说是怕呛着我。
  鱼肉都已剔出来,喂进了侄儿的嘴里。姐妹俩只顾埋头就着土豆片大口大口的吃饭。将韭菜肉丝让给我。舅母不时殷勤地给我夹菜,劝我多吃。她们的爹向来不大喜欢言语,抱着一壶散装白酒,兀自吃得耳酣脸热。除了四岁的孙儿偶尔的几声哭闹,一餐饭吃得安安静静。偶尔一两声狗吠传来,更加剧了黄昏的空旷与清寂。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家各有心事,姐妹俩也懒得去摆弄电视,屋顶上那锅似的收视天线成了大嘴哑巴。
  寂然中忽然传来了笛声,时断时续。仔细听,那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近得就在窗下枕边。
  恍惚中,江苏丹阳吕城镇东村的黄昏,算是尽了。
  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其间,我又去过好几次,每次去,都有变化。先是家家户户接通了自来水。运河边几乎见不到人洗涤了。井也渐渐被弃用。随后又通了有线电视,电话线,最近两年网络也覆盖了吕城镇的各个村落。紧靠运河的一排东倒西歪的土屋全部被推掉,代之以两到三层的楼房。我舅舅家的篱笆院子也拆了,因为河道拓宽,不得不往后挪,成了没院子光秃秃的一栋二层楼房。大表姐夫的车现在正停在舅舅家门口,喊了半天,没人应。
  “可能到菜地去了。走,先去我家,晚上再来叫他们一起吃饭。”
  虽然我也很想看看大表姐夫刚做好的厂牌,(他从丹阳火车站一接到我,就开始唠叨厂里的事了。)但老舅的菜地似乎更吸引我。我让他先回去,自己则一溜小跑去了舅舅家的菜地。
  远远就看到两位老人的身影。舅妈一见我,立即迎了上来。老舅只瞟了我一眼,继续躬身在地里。舅妈身后是几架紫色扁豆,豆荚鼓胀,藤蔓却蔫蔫地垂挂下来。舅妈说扁豆卖不出价,懒得摘,都老了,过两天推掉,下白菜种。回头看蹲在地里的舅舅,硬戳戳的短发茬,已然花白。他也老多了。秋日临近黄昏的煦暖阳光下,最有精气神儿的除了香芹油菜,就数那一颗颗卷芯白菜。花儿似的一层层包裹。红皮萝卜的半截身子露出了地面,我顺手拔出来,剥掉皮,脆生生咔叽咔叽嚼。我一会儿在菜地间大呼小叫,一会儿捧着菜叶嗅来嗅去,一会儿又去帮老舅拔几把香芹,埋首菜地,背脊暖烘烘的。时间不早了,准备去大表姐家。舅妈怕我找不到地方,要送,我不肯。前几年走过,不会忘。
  从菜地起身时力度还有些强硬的阳光,没走几步就软塌塌地弱下去。投射在地上的身影越拉越长,一直从田埂拉伸进左边碧绿的韭菜地。吕城好多菜蔬是不按季节来的,包括野菜,瞧,田埂边上的野荠菜,肥硕鲜嫩,这要在我的城市,三月一过,就已经老了。右边是一人高的泥土堆,运河一直在整修拓宽疏浚,这大概是挖出的河泥,其上已长满各种杂乱植物,几株芦苇抽出了绒绒的白色毛絮,蓬松轻软,随风晃出古色古香的荒寂韵味来。再往前,出现一丛野高粱,长得出乎预料地恣意,夹出一条小径。绿色长条叶子密集地遮住柔弱的夕阳。簌簌轻响带来的凉意,很快收走了我身上的细汗。铺满枯秸秆的小径,踩着嘎吱嘎吱地响,极具质感。
  走出小径,盛大的金黄,便铺天盖地涌入眼帘,坐落其间的一栋三层小楼就是我大表姐家,远远看去像稻海里的海市蜃楼。粉墙黛瓦,典型的江南民居。大表哥和宝芳表妹都迁入了丹阳城,办理了城市户口,可我却不喜欢他们铁栏封焊的鸽子笼公寓。二表姐的家在吕城镇上,虽装修豪华,可我还是喜欢住这里,枕着稻浪入眠,你拿五星级酒店套房来,我都不换。
  大表姐看见我腼腆地笑笑,继续闷头在厂房里忙碌。性格迥异的表姐夫则兴致勃勃地带我参观。二十年前家门口的小作坊一下子变成了很有些规模的大厂房了。占地面积拓宽了十几倍,。锃亮的五金产品一箱箱码放在角落。车间灯火明亮,机器还在咔哒咔哒地运转。
  “都五点过了,你们一般几点停工?”
  “不停,要到凌晨三点左右才停。工人分两班。没办法,经常要赶货,订单做不完呀。”
  我让表姐夫自个儿忙去,自己则跑到了屋后的稻田里。投身稻海,我贪婪嗅吸着。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快成鼓胀的稻穗了,饱满,万忧都可放下的饱满。不知不觉,稻海上升起一轮月,不是特别圆,但特别柔,月辉似乎也染上了植物的气息,连同轻轻晃动的稻穗,一起托裹住了我。如果不是大表姐夫在身后大声喊,我怕是赖着不肯出来了。
  在乡镇大型企业做高管的二表姐今晚请客,镇上某餐厅的包厢估计早已摆上了琳琅的酒水,只等我入席了。二表姐就是当年河边洗菜,要嫁人的来芳表姐。另外一个宝芳,高考落榜,上了中专,毕业后,恰逢丹阳纱厂招工。她要等到周末再过来看我。大表姐夫说宝芳现在很后悔。我笑了笑,不用问,我也知道大概的原因。如果她不论东村贫富,始终如一地爱着,不离开,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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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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