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早已经拉下了幕,树身上的芝麻灯,店门口飞角挑着的月灯,广告栏里混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的亮了,把城市衬得色彩斑斓,斑斓里似乎透着青。毛新轻踏着夜色一步一步往家走去,仿佛怕在青色里摔倒。
他又喝酒了,喝酒后的水泥地就变得异常的溜滑,仿佛铺了青苔,不,好像是光带,老是踩空的感觉,他害怕灯,尤其是晚上的灯,他骂将起来:“鬼灯,晃什么晃……”,同时踩着自己的影子继续走去,毛新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城里的夜才开始,可是对于他而已,已经很深了,也许是酒醉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深潭的缘故。“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哦,我不,我要给孩子留一个妈……”他自语着,酒气像露气一样从他嘴里,鼻里,头发里,衣服里散发着,一片空蒙蒙的白。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睡在离小区几米远的榕树下,一摸头,还有些生生的痛,在骨头的深处。他赶紧站起来,回家换了衣服,鼓足了气,拨了张爱珍的电话号码,“嘟,嘟……”辽远的冰凉,他挂断了电话,摸索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盒,烟点然了,在灰暗的屋子里亮的像一朵落地的烟花,毛新想起了第一次陪她在城里看烟花。张爱珍和毛新是别人结束认识的,长辈们说农村的孩子勤快,善良,单纯,那些词语对于毛新是抽象的,不过抽象的东西自有它蜿蜒的美丽,毛新很快爱上了爱珍。
那个冬天,他留她在城里看烟花。人很多,爱珍拉着他追逐着一阵又一阵巨响,在人群里钻着,像两只小老鼠,又是惊叫,又是欢笑,爱珍个子较矮,跑了许久还是看不见烟花的升起的过程,毛新把她轻轻一揽,示意她站在自己的脚上,然后环腰支撑她,她美得像朵夜里开放的花,娇艳,婉约。她在他脖子下喃语:“烟花真是世界上开得最快最美的花。”他微笑着说:“是啊,可惜也是死的最快的花。”他想到这里,不由的动了动脚指,仿佛脚上还留着当初酥酥的麻,酥酥的醉。这么多年来,爱珍说过的每一句有意思的话,每一个妩媚温柔的动作,毛新都记的清清楚楚,不知道爱珍记得不?他曾经也问过爱珍,记得过去的什么事情不,爱珍总是回答:“记那么多东西不嫌脑子累,人总要经常清空自己的脑袋才会真正的幸福。”毛新曾经为自己有如此单纯的妻子,感到由衷的幸福,可是此刻念起,却多了几丝惆怅。
爱情也许就是一场灯火,毛新和爱珍念爱一年后结婚,结婚后一年有了可爱的女儿,婚姻在女儿一来世界就结束了,爱珍生下女儿就走了,毛新去求过许多次她都不愿回来,也抱过女儿去,不过,爱珍看都不看一眼,似乎那是别人的孩子。现在孩子都四岁了,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毛新突然“啊”的一声,原来他在遐想里没留神烟烧到了他的中指,一阵灼伤的痛。
毛新终于拨通了电话,“喂,爱珍同志吗?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今天下午你回家一下吧。”
对方一阵沉默后,“你想和我离婚?”那边重重的挂断了电话。
毛新喝了杯凉水,然后上工地去了。
毛新进城刮仿瓷已经近二十年了,在城市里已经买房,当初爱珍就是看上我的房子才跟我的吧,毛新一边刮墙,一边想。
秋天的下午,异常的绵软,一切都要睡着了似的。
用小砖刀在墙上放一点白膏,然后放平薄薄的砖刀,向下,向左,向右,细细地抹去,今天不知怎么的,怎么抹,就是不平。
他想起,刚谈恋爱的时候,他带着爱珍,常去新广场。
新广场中央有一湾如月的湖,湖心有一小岛,周围置芦苇,然后是凤尾竹,花园,花园边缘是女贞。在凤尾竹与花园间修有一弧行墙。
要去湖心那段墙下,要绕无数曲折的小木桥,加上晚上那里植物浓郁,光线不好,几乎很少人去那里,那里便成了毛新和爱珍除家外的爱巢,他们曾经在那里低语,曾经在那里缠绵,曾经在那里幻想。
往桶里取白膏的时候,毛新的砖刀不知怎么的,居然重重的落在了桶的边沿上,铁质的桶边发出尖叫的声音,叫得他心痛,痛处却一片模糊。
今天怎么了,怎么老是错?
傍晚时候,回到家,刚换下一身白点浆糊的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越来越大,喧哗里有一个熟悉的话剧里的声音,那是爱珍的,毛新马上站起来,快速的走了出去。他住的是底楼。
“你们可能都认为毛新对我好,其实你们看见的都是他表面,他心中只有他母亲,什么事情都是他母亲说了算,她母亲就是皇后,我连丫头都算不上。一直就嫌弃我是农民的子女,农民也有农民的自尊,农民也有自己的自由,别看不上我,你们也是农民……哼,想和我离婚,还不是那老巫婆的注意……”爱珍正和门口的门卫讲的津津有味,没料毛新已经来到跟前。
毛新听到讽刺母亲的话,还没开口,心里已经毛了,楞着眼睛,脸拉的很长,把脸纹都挤到了两腮,好像在那里放了几把小刀。
毛新尽量的克制自己,可是几年来的一个人当爹当妈的酸幸如潮水一样鼓动着他的心,就快拦不住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害怕里面的怒火窜了出来,然后平静的说:“不要在这嚼舌头以博同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大家也知道。”
“我嚼什么舌头,事实如此,你妈本来就是巫婆,巫婆,巫婆……”爱珍大叫起来。
毛新在衣角处拽紧了拳头,“怎样侮辱我都行,不要侮辱我母亲,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连命都可以不要,要救我。这样的母亲你还容忍不了她。”眼看拳头就要挥出去,看门的几个大叔连忙拉住了毛新。
爱珍哭了起来,“离婚就离婚,怕早有妖精勾搭上了……”一边哭,一边说,风雨同来。几个扫地的阿姨过去劝,一边安慰,一边送她离开。
母亲对她不好,其实是借口,她是嫌毛新是刮仿瓷的,同样刮仿瓷的,很多都成了装修老板,只有毛新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墙上刮啊,抹啊,擦啊,她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有本事,没有能力,没有地位。
她已经不是为一套房子就能满足,欢喜过日子的女人,在城市呆久了,她想有更高品质的生活,她觉得傻头傻脑的毛新配不上她,她应该有更高的追求。
这一点,毛新看得很清楚,不过,他没有点开,他想给她留点尊严。
毛新半依着小区门口的凳子,不断向上冲,想挣开那几双手,可是怎么也挣不开,眼泪淌线一样掉,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摸着心口,心口一阵阵抽痛,手放在上面,变的更痛了。
他慢慢的瘫软在沙发里,软的象一滩泥,抓住他的那几双手慢慢的松开了。迷糊中听人说:“冷静点,冷静点,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那样的女人不要也吧,自己的孩子也不管,简直就不能算是女人……”想不到几年后的谈判是这种解决,这婚姻完了,彻底的完了……还留念什么呢,一边想着,心又是一阵颤痛。
晚上,毛新又喝醉了,这次是了无希望的醉,醉的无根无源。
第二天,天刚亮,门哐响一下,被打开了。毛新从门里探出头,看见是爱珍,挣扎着起来,看她要做什么,只见她一声不作,走进厨房,拿了铲子,盛饭的勺,还有菜刀,菜板装进一个蛇皮袋子,毛新叫道:“你要干什么?”
“既然要离婚了,我买的东西就要带走。”爱珍拉着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说。
哗啦一声,落地窗帘被拉了下来,孩子惊醒了,吓得大声地哭起来。
毛新也顾不得孩子,怒吼道:“那请把我给你买的衣服留下。”
爱珍迅速脱下身上的外套,往窗外一丢,衣服轻飘飘的下楼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毛新楞在那,像根干木头。木然地看着爱珍拿出一个布袋,走进厨房,把精致漂亮点的杯子,饭碗,菜盘,往布袋里装,装完,看看袋子还有空隙,居然把菜刀,勺子也放进去了。
装满一个袋子,又拿出一个袋子,把冰箱里没有吃完的腊肉,香肠,一股脑儿装进去,看袋子还不到半袋,自顾走到阳台,看见墙角下有半袋土豆,半袋核桃。连塑料袋也没取,一起装进了自己的蛇皮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