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以后,我和熊为萍在河堤上坐着,熊为萍说我借给她的书真好看,叫我再拿几本给她。我说我爸爱书如命,如果知道我偷偷把他的书往外借,非骂死我不可。熊为萍看了我一眼,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原来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通过借书这件事,我发现其实你比我还要笨。“我笨?”“你当然笨了!”熊为萍意味深长地说。那你说说我怎么就笨了?我啐出叼在嘴里的那根枯野草不服气地问到。熊为萍说,你还别不服气,你这样一下子五、六本,五、六本地从家里搬书,而且书又那么厚,这样拿书肯定早晚有一天会被你爸发现,你难道就没想过一本一本去拿?比如我还你一本书,你把它放回原处,然后再悄悄拿一本出来,这样书架上的书每次只少一本,就算你爸是火眼金睛,也很难从那么多书中一下子察觉少了那么一本!经熊为萍的这一点拨,我还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但我嘴上却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逮住挨骂的又不是你!干我这种地下工作容易吗?辜且拿一本逮着了是挨骂,多拿几本逮着了也还是一样的挨骂,反正横竖都是要去冒同样的险。熊为萍听了我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满脸严肃地说:其实,我真不希望你被挨骂,你挨骂,我心里会很难过。看到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我有些感动。我说,放心吧,我爸还没发现呢,等我爸不在的时候,我就把你想要的那本《聊斋志异》拿出来给你看。
我把熊为萍送到胡同口,自己直接回家了。刚走到门口,我妈就迫不及待地把我迎了进去。我妈焦虑地对我说,你怎么才回来!你爸都等了你老半天,她一边说一边朝书房噜了噜嘴。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我拿书的事情已经被我爸发现了?我犹豫了片刻,不得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我爸听到推门的声音,便从书桌上抬起头,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叫了他一声,就规规矩矩站在原地。我妈招呼我坐在她旁边的那把泛黄的藤椅上,然后蹙眉问我爸:文轩,儿子才十七岁,当真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爸摇摇头说:没有了,上面有指示,所有教师子女都得上山下乡去锻炼,去体验生活。我是一校之长,在这非常时期,我哪能去带这个头!我妈叹着气红着眼圈慢吞吞地出去了。听到我爸的回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当时不知道上山下乡对我意味着什么,但那时我心里只有一种真切的、一种实实在在被释放的感觉。我妈出去后,我爸就给我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要我尽快去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可能最迟两天就要动身。
果然,两天以后,一大清早,一辆吉普车就把我和杨一鸣、帅小北还有两个比我们年纪稍大一些的男青年一同载走了。到西坝公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过。我们刚一下车,一个头戴粘窝帽,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了。他自我介绍说,他是西坝公社向阳大队的队长,专门带二担子他们几个来接应我们过去。队长先请我们在人民供销社下办的红星面馆吃了碗面条,然后吩咐二担子他们帮我们挑行李。我们开始执意不让,可队长说,我们可能会吃不消,山路不像县城里的路那样宽敞平坦,七弯八拐的还要爬破上坎,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他还告诉我们说,至少还要加快步子走上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赶到向阳大队。我们听了不由得乍起了舌,后就没再坚持了。二担子笑嘻嘻地接过我的行李,其它几个社员也分别接过帅小北和杨一鸣他们的行李挑着在前面走,队长落在他们后面,我们几个知青则吵吵嚷嚷尾随在队长身后,一会儿向他打听这是什么树,一会儿又向他打听那种是什么草。
我们几个从出生到长大,几乎都没有离开过县城,突然来到这偏远的地方,走上这羊肠小道,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劲儿,杨一鸣他们也和我一样,时不时地哼两句歌调子,帅小北听到几声杜鹃鸟的叫声,竟簒改起徐志摩的诗,然后满怀深情的吟诵起来:哦!杜鹃,你这多情的鸟儿!你终宵唱着,在夏前深处,仰望着流云……。队长回头呵呵地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有学问,不光人长得斯文,就是随便说上几句话,都是文绉绉那么好听。我们一行人都笑了,二担子他们也回过头跟着嘿嘿地笑,帅小北却被大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一行人走到向阳大队时,天已经完全暗下了来,队长安排我们先在他家吃了点玉米汤粑,然后再带我们到离他家不远的公房去住。我和杨一鸣、帅小北因为早就认识就主动要求住在一间,刘国栋和王满军他们俩也乐意住在隔壁的另一间。我们铺好床,去刘国栋他们寝室道了声晚安就回来躺下了。帅小北兴奋地在床上翻了个跟斗,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我妈知道我要到农村来锻炼,头两天就把眼睛哭肿了,她不知道听谁说农村又苦又累,完全不是人能呆的地方。杨一鸣也说:就是,我妈也一样,其实我觉得农村也挺好,鸟语花香,多有情趣啊!帅小北思忖了片刻后说:我觉得有心怀叵测的人在使阴谋,谁说农村不好了?我看它不光好,而且还好得很哩!我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咻吵到半夜,所有的疲惫都被这种新鲜劲扫得荡然无存。后来帅小北他们都睡着了,我听到杨一鸣还打着轻微的鼾声。可我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我想起我们在队长家吃汤粑时帅小北站在毛主席画像前念《语录》的情景。当时汤粑刚端上桌,帅小北就满脸严肃地站到毛主席画像前,他振振有词地念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最后我们也在他的带动下跟着他一起无比忠诚地念了最后一句结束语:毛主席啊!毛主席!我们永远忠于你啊!忠于你!念完,帅小北就一声不吭地端着碗扑嘟扑嘟连嚼带喝地吞吃着碗里汤粑。我躺在床上不由得想发笑,但我克制住了。记得熊为萍说过,我不笑时脸上有一股男子汉的气慨。我喜欢听熊为萍说话,熊为萍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能变成大家关注的焦点。在接到下乡的通知后,我去找过她几次,本想把那本《聊斋志异》给她看,可每次去她家时,她家的房门都紧闭着。后来她家的邻居告诉我说,熊为萍的外婆生急病,她们一家子连夜赶过去了,可能要过几天才会回来。我只好在她邻居家留了张字条,说到了新地方我就写信告诉她地址,叫她保重。
第二天早晨,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帅小北他们已经在外面梳理洗漱,村里的二担子和另外一个社员扛来半袋大米和一袋红薯,还有一些泛黄的麦麸,说是队长吩咐给我们送来的。二担子还说,队长叫我们洗漱后到他家去吃早饭,午饭就自行开火解决。我们在队长家吃完面团后,队长便对我们几个人进行了分工。帅小北和杨一鸣他们四人由队长带着暂时分到突击小组,他们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扛着锄头去挖地,准备春季春种。我则分到后勤小组,每天和二担子一起把村里的几头耕牛牵到坡上去放,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把栏里的牛粪运到大队里的化粪池。队长分工完后,帅小北就盯着我嘿嘿地坏笑,我有点不乐意,便要求自己也要去突击小组挖地。队长说,放牛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如果牛冬天身上长不上肥膘就无法春耕,更没有肥料种出粮食。我嘟囔了两句就没出声了,因为我想起自己在临走时我爸对我的再三嘱咐,我爸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上面的号召,你去了要好好服从地方上的安排,不要挑肥减瘦,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队长见我没异议,就叫二担子过来,说以后我就交由他负责,二担子盯着我乐呵呵地笑了。
分好工后,二担子就带着我到牛栏里把所有的牛都赶出来。牛上路后,他就跑到最前头,骑在那头壮实的牯牛背上。二担子叫我也骑在最后一头牛的背上,他在前面带头,我在后面收尾。可是我从没骑过牛背,看到它们圆滚滚的肚皮,和一对像弯刀一样的犄角,心里多少有几分惧怕,但我又不好把这话说出口,便只好怯生生地拿根鞭子不远不近地跟在牛群后面走。那些牛还算温顺,也不欺生,它们时不时地回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瞟我两眼,并没有对我表示出什么不友好的举动。看到它们一路循规道矩顺顺当当地跟着二担子朝前走,我就有了去接近它们的冲动,我开始冒着胆慢慢试着去触摸它们,不是快速捉一下它们的尾巴,就是晴蜓点水般去摸一下它们鼓起的肚皮。二担子叫我不用害怕,他说这些牛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他叫它们往东,牛们就不敢往西。二担子还说一般人制服不了的牛,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变得规矩起来。我当时笑了笑,觉得二担子是在说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