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集市的早晨总是很热闹,虽挤搡却又亲切。看上去一团糟,大家忙成热锅里的蚂蚁,却各自清明,可以在地上堆小山似的一堆金桔任人蹲着挑,衣服却是一件一件的挂成行,活鱼也不会摆到猪肉摊上。街上撑起花花绿绿的帐篷遮阳伞,紧挨着的铺头摊点一字儿排开来。人们把五花八门的货物从家里搬出。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卖杂货的、卖水果的……这些在市场里有固定摊位的忙着摆货上架,骂手脚不够麻利的老少帮手,一边和邻摊的人嚷着家长里短。他们都是本镇人,邻里街坊,没有秘密,相互说话口无遮拦。卖老鼠药的、卖自制驱蚊药的、卖箩筐的、算命的、农村挑担来卖山村特产的……这种赶集走圩的只能在街面抢地摊,谁先占到谁先得。偶尔也有因抢摊位吵架的,大打出手的。但都一转眼烟消云散,各自吆喝各家的客人。
四哥的猪肉早就摆好卖了不少。在市场一个角落里,和着附近大排挡加工来的猪杂碎,他和几个同行正在有滋有味地喝着自酿米酒,脸己微红。猪肉佬的早餐总是很丰盛,他们起得早,两三点就得到乡村把猪拉到镇屠宰场,杀猪去毛开膛剔骨洗杂碎再拉出市场,弄妥当了人也累得够呛了,这个时候,卖猪肉的事一般交给女人,男人们一甩手,割下猪身上喜欢的地方——无论贵贱——下酒小酌去了。
街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鼎沸的人声混沌一片,嗡嗡嗡嗡像自然界里万籁嘈杂。天空中艳阳已高挂,是个赶集的好天气。如往常一样,四哥想着,喝完这矿泉水瓶米酒,便可回家睡个美美的回笼觉了。这样想着,四哥又端起酒杯自个儿小啜了一口,并夹了块猪肠送嘴里慢慢地嚼着,腮帮子一凸一瘪地律动。
突然,市场的一角乱了起来!一阵骚动拂过集场。人们停下了忙碌的工作,也暂止了聊开的话题,听到了口令一般,站直腰身,往同一个地方伸长脖子张望,也有小跑过去的,很快人们围了厚厚一圈,如观耍猴把戏。
阿瘦声嘶力竭,额上手上的青筋突兀狰狞,只听她吼着:“打死你这个死八婆,占过我的摊位,你这块烂X,我花钱买的地方,你敢占我的……”一边死命拖着卖菜的女人的头发,往地上摁,用脚狠踹。卖菜的女人一身膘,身段是阿瘦的两倍,却只有招架的份,双手好不容易抱紧阿瘦的脚,人却被扯倒在地,烂泥一般任人又扯又拧又搧,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
卖菜的女人,她老公应该回家吃早餐了吧,她孤身一人,没有援军,没有人敢靠近她们。“快报警,要出人命了!”有人悄声提醒。大家的眼睛不仅盯着卖猪肉的阿瘦暴打卖菜的女人,眼角还瞄到阿瘦身旁的杀猪刀。
上一回,为了一碗汤粉,听说是阿瘦给了粉钱,卖粉的却说没给。阿瘦扬着杀猪刀把卖粉的妇人赶得满市场兜圈。有人喊了声:“追上了,追上了,快往派出所跑。”阿瘦正在气头上,恨那人多嘴,改了方向来追那喊话的男子。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被阿瘦追着往派出所逃。
有人跑过来喊:“四哥,你还不快过去,你老婆快打死人了。”
四哥瞟了一眼来者,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早晨送猪肉去学校食堂回来的路上,撞死了一条蛇。镇上的人们都觉得,车子撞了野外的生灵是一种不吉利的现象,回到家要在祖先灵堂上个香,忏悔一些亏心事,请求祖先保佑大步迈过这未知的不祥事,逢凶化吉。四哥觉得自己一身的伤疤能避邪,车子撞了蛇,那是蛇倒霉。那条蛇有一米多长,杀个土鸡来配,就是龙凤汤;如果再弄来个老猫,那便是人间美味一锅龙虎凤了。不过在经过一个老朋友的家门口时,四哥看到朋友的母亲坐门槛上摘蕃薯叶子,一时心动,就把蛇送给了老太太,还帮她开了肚斩了段。
四哥想,遇上十三妹,我这一身的刀疤也失灵了,该来的挡不住。便问:“报警了没有?”
“应该报了。”
“报警了我还过去干吗?我还想留命喝多几日烧酒。”
“十三妹不是浪得虚名的,谁敢怠慢?”有人和声。阿瘦外号“十三妹”,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十三妹,因她好斗并挥刀如狂,置生死于度外。其实,“十三妹”最初是四哥叫开的。
“他老母的,怎么现在还有不怕死的敢去惹她?”四哥低声道。
那一边的女人扭打得水深火热,这边的男人继续喝得红光满面。男人们谈笑风生,杯盏交错。他们的话题转到了阿瘦身上就不再转开了,阿瘦的野性子常是这帮人的佐餐段子,开胃开怀,四哥参与其中,而且最起劲。
“四哥,你家这个娘们,也就只有派出所的人能收拾。她是怎么回事,这么怕警察?”
“我吓唬她说,被捉了去,会像电视里一样,吊着打,用火钳夹烧红的铁饼铬印,晕死了一盆冷水浇过去再打。如此反复。她吓坏了。”四哥说着,旁人乐了。他也不必别人相信他的话。
“你不干脆说枪毙,阿瘦更信你。”
“她敢不信?她大字不识一个,我还说了,到时候,人家把一张杀人放火的罪纸放你前面让你按手印,你便代替那个真正的杀人犯去刑场罗。”
“她不让你去赎她?”有人逗四哥。
“我说我不敢去,怕受牵连。而且我大哥大嫂肯定也不让我去,会污了他们的名声。”
“你用丑话抹你哥嫂,也不怕阿瘦去寻他们。”
“她这人欺善怕恶,我哥嫂有地位,她不敢。”
四哥这倒是老实话。阿瘦也有害怕的人和害怕的事。除了怕警察,阿瘦有点怕她大伯,也就是四哥的大哥,这大伯以前是镇长,后来调到城里去了,反正在阿瘦想来,必是去做更大的官,更得敬着。她另一个怕的人叫甜姐,也是卖猪肉的,牛高马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弱点儿的人站一旁都得担心被她的气势刮倒。其实阿瘦不必怕她,甜姐是个讲理的人,她只对该凶的人凶,为人豪爽。但阿瘦就是不敢惹她,虽说同行如敌国,阿瘦却对甜姐恭恭敬敬。至于什么事情是阿瘦害怕的?四哥心里清楚。
“阿瘦这么好骗,为什么你制服不了她。四哥你又吹牛了。”傍边站着的一个男子半真假嘲弄,还挑了挑眉。
“国民党反动派无法让刘胡兰低头,她信共产党;我无法让阿瘦屈服,但她信警察。你有什么办法,这叫一物降一物。”大家又因四哥的话大笑起来。
“四哥,你也知道一物降一物呀,阿瘦的如来佛掌难逃罗。”
四哥听了,装腔哈哈大笑,喊道:“喝!”一饮而尽。
酒喝光了,他们也慢慢散去。四哥径直回家,甚至眼角也不瞄一下自己的猪肉摊。警察来了,总归是该干吗的干吗。
“想当年……”如今的四哥常常失眠,躺床上瞪着眼就喜欢想当年。
当年,四哥还叫四弟,是家里的老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老来得幺睛儿,上头的哥儿姐儿都大了,全家人的疼爱都放在他的身上,宠得无法无天。
老校长,也就是四哥的老父亲,全镇的小孩都怕他,他却管不了自己的儿子。面对这个到处惹是生非,整天打打杀杀的儿子,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常常远远望着儿子俊朗的身影,背着手摇头叹气。尽管这样,他还是爱极了这个孩子。他机灵敏捷、又品性单纯,身上有一种未被驯化的野性和真诚,容易冲动。当他安静地,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磐石也能溶化。那个时候他总盼望着这个不生性的儿子早点长大,找个治得了他的女人来管他。“我是管不了他的了,”他想。
少年四哥在小镇上名声很大,身后总跟着一帮小喽罗。不知何时,脸上还添了一条细长的刀疤,并不毁容反而平添了神韵。
上了中学后,四哥的人基本上是要么不去学校,要么是打架打累了去学校睡觉。读书是不可能的了,大哥想尽办法帮他找工作,一份一份的换,一次次低声下气给人家赔不是。有一天,憋了一肚子气的大哥对老父亲嚎叫,你是为了你小儿子不管你大儿子的前途了吗?老父亲愧疚地低下头,表面上算是彻底作罢,不再管四哥的事情了。然而,四哥在外面洒野,回来却懂得心疼老父亲,他一进了家门就会换一副面孔,温柔孝顺,有时看父亲心情不好,他会下厨炒两个小菜给老父亲下酒,给他挟菜,听他唠叨。外面的事情,他尽量的瞒着父母,因此很讨两个姐姐的喜欢,定期给他钱花,出什么事儿老父亲还没知晓,姐姐就用钱搞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偶尔伤了人伤了己,或破坏了财物等,都是用钱可以摆平的事情。“用钱能摆平的事,跟本不算个事。”四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