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在女人呵护下成长的海南，终于生长出一股阳刚之气。明武宗正德九年，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官海瑞，出生于琼山县的一个耕读之家。几百年的沧桑，海瑞故居并无片瓦留存。在府城街道红城湖路，上世纪末修建的仿明代海南民居风格建筑群，既不在原址，也不是原样，只算得海瑞纪念馆。一尊高大的塑像耸立于故居前，放大的七尺之躯头顶青天，微微下垂的目光逼视大地。让人敬仰，让人忧思，甚至，也让人害怕。
　　我最初知道海瑞的名字，是在党史教程里，几百年前的古人，成了路线斗争的靶子。照搬教科书的老师对我们灌输道，清官比贪官更坏。贪官蛀烂封建王朝的基石，客观上起了加速封建主义崩溃的作用。清官修补封建王朝的大厦，是对革命的反动。星移斗转，清官也和四类分子一道摘了帽子，还原成为传统文化的承载者，受到万民景仰。
　　其实，清官在他生活的时代，也是经历着冰火两重天。北宋清官包拯，死后宋仁宗亲自到包家吊唁，并宣布停朝一天，极尽哀荣。然其墓志铭上记载为：嘉佑七年五月己未，方视事，疾作为归。上遣使赐良药，辛未，遂以不起闻。不少人怀疑是被宋仁宗赐药毒死，公案留到现代，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与安徽省博物馆等单位合作，利用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产生的同步辐射，还对包拯遗骨进行了研究，分析死因。清官在朝野获得盛名，必有很多权贵栽在他的手下，盼他死、要他死的人多不胜数。包拯从生病到离世仅仅十三天，不能不令人起疑。
　　海瑞生前受到的责难比包拯更多，他把治世的手术刀甚至伸向至高无上的皇帝，上疏《治安疏》，指责嘉靖皇帝迷信巫术，生活奢华，不理朝政等弊端，简直是剥龙逆鳞。你海瑞又不是言官，有闻风奏事的特权？皇帝是你能得罪的吗？你的米饭不是老百姓给的，而是食君之禄。即使是御史，君主给你特权，也是要你监视你的同事，而不是让你监视君主。在专制体制里，君，永远都是对的。
　　该死的是海瑞。
　　海瑞在上疏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预先买好了棺材。据说棺材还是柏木的，现在的价格都要好几万。穷得连肉也吃不起的穷官，怎么敢在死前潇洒一回？然而，海瑞没有死，被宰相徐阶和一些正直的同僚救了。徐阶也不赞成嘉靖皇帝修道服丹，他在内阁说，皇上一意玄修，作为臣子，既然无法劝说，就应该帮皇上了愿。等皇上修仙失败，我们再来劝止。首辅一向以圆滑手段处理辣手的事务，哪像海瑞，当面骂皇帝。徐阶救海瑞，也是用曲径通幽的方法，大贬一通海瑞。说海瑞是想以死求名，让皇上不要上当。徐阶说，此人以前就爱得罪上司，顽固不化。这次进京，与同僚素无交往。他在户部任主事期间，并无太多勤政的表现。今天忽然上书大议朝政，就是想沽名钓誉。微臣劝皇上不要中了他的圈套，他骂您，您却不杀他，让他不能如愿做忠臣，而朝廷内外都会为陛下的包容大度所折服。
　　看，这才是官场老狐狸，既救了海瑞，又让嘉靖皇帝龙颜大悦。
　　海瑞坐在大牢里，杀头的威胁并没有消除。朝廷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户部司务何以尚，揣摩皇帝没有杀海瑞的心意，上疏陈请将海瑞释放。嘉靖大怒，杖责何以尚一百大板，关进大狱。海瑞心一沉，想此生难看到青天白日了。谁知两个月后，提牢主事办了酒菜来款待海瑞，海瑞以为是断头饭，恣情吃喝。吃完了，主事才悄悄附耳道，皇上驾崩了，先生眼见要官复原职。海瑞闻言一怔，刚吃的饭菜吐了一地，接着哭晕倒了。
　　按说，徐阶对他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提拔之恩，他对徐阶应感激涕零。
　　结果不是这样。
　　海瑞憎恨大户兼并土地，让穷人无以为生。他在徐阶的照应下，接连升官，后又外放为巡抚，成为一方大员。在巡抚任上，他全力摧毁豪强势力，推行一条鞭法，安抚穷困百姓。凡被富豪兼并的，大多夺回来交还原主。海瑞对恩人并没有另眼相待，徐家是松江大户，占田二十四万亩，很大一部分是利用权势巧取豪夺而来。海瑞到任，向他投牒讼冤，状告徐家的老百姓日以千計。他逼着徐阶退田，徐阶退了一些，海瑞不滿意，弄得徐阶很难堪，也让去信给徐阶说情的张居正下不了台。徐阶只好退了一半的田地。但事情并没有了解，海瑞执法如山，判其两个儿子徐璠、徐琨充军，其弟侍郎徐陟也被逮治罪。此案一结，海青天的名声传遍天下，老百姓称之为包公再世，家家供奉其绘像。
　　对恩人不近情理至斯，谁还敢接近他，谁还敢提拔他？
　　官场腐败，很多是制度造成的。直浙总督胡宗宪，贪了不少钱财，这些钱财大多数给了戚继光去练兵。不然，按照明制一步步拨款报账，就很难产生平定东南倭乱的戚家军。胡宗宪对海瑞也很赏识，海瑞只有半截科举功名，考到举人就止步不前了。两次会试不中，放弃了科举考试，被海南的教育部门举荐到福建南平县当教谕，也就是做老师。老师这个职业是官场的邻居，中间的隔墙又是纸糊的，古今都有很多老师一不留神就当了官。海瑞当了八年老师，教育有方，被提拔为淳安县知县。其时胡宗宪是海瑞上司的上司，他若不同意举荐，海老师就只有一辈子教书育人了。他对海瑞的清廉印象颇嘉。一次海瑞给母亲过生日，割了二斤猪肉，胡宗宪知道了，当大新闻对人说：昨闻海令为母寿，市肉二斤矣。
　　胡宗宪的儿子有次过淳安，觉得受到简慢，把驿吏倒吊了起来。海瑞得报赶来，说胡总督颁令招待不得超标，你排场太大，一定不是总督之子。于是罚了胡公子很多钱。胡宗宪知道后一笑了之。然而，此类事多了，在官场传开后，官员们对海瑞避之如蛇蝎。海瑞一生多次调动职务，所离之处，父老焚香送别，官员弹冠相庆；所到之处，百姓箪食以迎，下属挂冠而逃。
　　半截子功名的海瑞能在官场立足，是因为清廉和耿直。他被官场排斥，也是因为清廉和耿直。现在看来，他的清官名声要打折扣。他断过许多案子，并不一味地取直，而是偏向于弱者。一些证据不足的案子，想当然地判决豪强、大户、富人、地痞败诉。有钱人活在他的辖地真是悲催，没有十足的证据，千万别跟穷人打官司。
　　徐阶下台后，张居正做了首辅，这位矢志于改革，让大明朝富强起来的宰相，也不敢重用海瑞。张居正担心一旦把海瑞弄进团队里，他一副峭直的样子会让众官和自己无法忍受，影响到改革大业。海瑞曾给张居正写过一封书信，委婉表达了自己想要为国效力的意思，张居正回复说：国家大法在您那地儿早不灵啦，您经常搞严打，恐怕不成啊，造您谣的炸开了锅，大家都被搞迷糊了。我不小心占了国家要职，只能抽空儿在皇上那里帮您说两句，不能替朝廷给您发奖。赶不走那些苍蝇似的议论，深感愧疚啊。
　　张居正这话有点阴损和虚伪，明明批评海瑞，还让海瑞一点脾气也没有，讽刺之情跃然纸上。这说明，哪怕在明帝国的最高层，官员们也害怕海瑞的棍子无端打来。但从心里说，张居正还是很器重海瑞的，不然，在他致仕时，就不会特地向万历皇帝推荐海瑞，说海瑞是栋梁之才。
　　海瑞不仅是清官，也是能臣，朝野有目共睹，后人也深受其惠，万历皇帝和张居正更是心有明烛。海瑞刚到直浙总督任上，太湖地区爆发大规模洪水。洪水退后，海瑞马上主持治水。在此之前，朝廷曾派人治理太湖流域达二十八次之多，都没有治到根本，大家以为吴淞江才是太湖流向长江的主流，只在吴淞江上做文章。海瑞来了个逆向思维，认为黄浦江才是干流，吴淞江只是支流。海瑞抓住了要害，调来几万民夫，只用三个月，开挖疏浚了一万两千丈的河道，一举治好水患。上海能成为中国第一大港，在鸦片战争开埠前，年吞吐量就已超过两百万吨，海瑞功不可没。开挖黄浦江的意义，无论怎么估也不为高。